【盖勋刘虞】折冲之臣

这是高考作文挑战的结果(之一,大概)。

自己选的是北京卷,刘虞。

如果大家喜欢我,请点下推荐好吗?多谢啦!

题目:

①《白鹿原上奏响一支老腔》记述老腔的演出每每“撼人胸腑”,令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老腔”已超越其艺术形式本身,成为了一种象征。

请以“‘老腔’何以令人震撼”为题,写一篇议论文。

要求:从老腔的魅力说开去,不要局限于陈忠实散文的内容,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合理。

②书签,与书相伴,形式多样。设想你有这样一枚神奇的书签:它能与你交流,还能助你实现读书的愿望……你与它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请展开想象,以“神奇的书签”为题,写一篇记叙文。

要求:表现爱读书、读好书的主题;有细节,有描写。

写刘虞年轻时读五经好像并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写的是第①题。

我感觉我的萌点已经越来越冲出三国,走向东汉了,要命。


正文


被封为讨虏校尉是盖勋第三次进雒阳。

他还记得,二十三年以前,自己举孝廉为郎,从大汉西北边境的敦煌遥遥走来,一步一个脚印,最后怀着激扬的心情迈进中央腹地。

然后被任命为汉阳郡长史,随之而来的是凉州似乎永无休止的战乱。和外族斗,和反贼斗,和自己人斗。盖勋有着同僚中罕见的才华与明智,但同时也继承了凉州人直爽暴烈的天性,折服了不少人又得罪了不少人,打了许多胜仗也打了许多败仗。他敢想敢做,敢拼敢杀,在战场上不要命似的,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同时他运气也很好,数度逼近死亡却又生还,只留下了斑斑霜鬓,和青袍细铠下一身纵横交错的创痕。

他就作为一名小小的长史征战了半辈子。四十五岁之后当了两次太守,再就是现在这个讨虏校尉的官职。离开偏僻荒乱的西北,进京做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盖勋却不觉得十分高兴。

凉州还是那么乱,并不会因为他抽身而出改变分毫。而禁军也无非就是那样。五营昏愦慵懒的宿卫兵、一群以文弱之身舞刀弄枪的郎官。还有皇帝新设立的西园军,其中尽是从雒阳左近招募来的民丁。

上军校尉蹇硕,一个皇帝宠幸的死太监;中军校尉袁绍,一个吊梢丹凤眼、野心勃勃的世家子弟;下军校尉鲍鸿,一个在凉州战事中想方设法捡便宜的小人;典军校尉曹操,一个八面玲珑却又自诩热血忠直的青年。余者碌碌不足道,有豪气无实力,乌合之众。

哦,还有一个。

那天盖勋刚到兵营。袁绍挽着一个人,笑吟吟地姗姗而来,把人介绍给他。

“元固公,”袁绍亲近又不失尊敬地称呼着盖勋的字,“这位是宗正刘虞刘伯安,和我们同样掌管禁军。宫廷内外的郎卫就归他统领。”

刘虞在对面拱手行礼。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穿杏色官服的男人,细长的眉眼柔和带笑,眼角有几道皱纹,周身流露出和那些郎官同样的文雅气质。

盖勋也略微拱手。他不会伪装也不想伪装,嘴唇绷成一条冷漠的直线。

“宗正卿。”

三个字说得生硬又疏远。他没有掩藏自己眼中的一丝疑问:各署的郎官本归光禄勋总领,现如今怎么要一个负责皇族事务的宗正来管了?这让现在的光禄勋南阳刘弘如何自处?

对面刘虞的笑意丝毫没有波动,似乎极为自然地将头颅低下了一些,随着他的称呼方式客气地说:“讨虏校尉,刘虞见礼了。”

这个人的嗓音基本上也和他的人一样,一口雒阳官话,吐字准确,声调硬朗。

盖勋无意陪伴两个看上去关系很好的名门之后,随便找了个理由走了。世祖皇帝长子东海恭王的后代,本朝宗室,大概算得上名门。能让皇帝这般宠信,甚至跳过刘弘把管理禁军的权力交给他,想必也是颇有手腕的人。这样想着,盖勋就止不住地感到生厌。不是厌恶这个人,而是厌恶这种事情——在他潜意识里,几乎要把刘虞和蹇硕画上等号了。

不过几天工夫盖勋就发现自己有所误会。还没等这个月过完,皇帝一道诏令,刘弘升任司空,光禄勋这个职位空闲下来。刘虞一人挑起九卿之二的重任,率领一帮肩头扛着戟、拖着两脚的年轻郎官进出皇宫巡逻。这样的日子里,他每天总得碰上盖勋几次。一见了面,刘虞就微笑,将手中戟直立起来,双手合抱行一个军礼。盖勋就点一点头,示意自己看见了。

有望气者说京师将有兵祸,皇帝十分忧心;于是又一道诏令,命四方郡国兵入京,打算过些时候搞个阅兵仪式。盖勋麻木不仁地板着一张脸对郡国兵和宿卫们进行集训。这些人上阵打仗不行也就罢了,至少精神风貌要看着让人满意。刘虞也忙着按照上面的意思训练郎卫,两人碰面的机会就少了。

十月初,青、徐二州传来黄巾贼再度作乱的消息。盖勋听了扼腕叹息,横眉怒目,恨不得往东飞个一千五百里去杀敌。这一天兵士们被他操练得格外狠,已经转凉的天气里一个个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训练结束时他察觉有人正从营门口走过来。回头一看,刘虞少见地独自一人,没穿官服,身上一袭青色直裾深衣随着他的步子摇摇晃晃。走到近了,刘虞仰头看着盖勋,脸上表情像结了层冰一般冷硬。平时总是微眯的眼睛睁得老大,执拗地盯着他的方向,但幽深的眸子神光涣散,微微左右移动,对不准焦距。几个呼吸之间,他闻到一丝极淡的酒香。

“宗正卿,您喝酒了?”盖勋冷淡地问。

刘虞缓慢地举起两根手指,用清晰爽朗的语声说:“不多,喝了两杯。”顿了片刻,他又皱起眉来,补充道,“一点也不好喝。”

“不能喝酒就别喝。”盖勋的话一清二楚,声音比刘虞还高,“喝了酒就别到处乱走。”

刘虞丝毫没有介怀,目光从他脸上离开,逐渐放远,投向刚才舒展了疲累的身体、正一排排归营的军士。

“这些就是,我大汉的士兵啊……”

他的话音里像是惊讶像是赞叹,像是感慨像是遗憾,像是一切人酒醉后会莫名其妙涌起来的情绪。

盖勋漠然不应。在他看来这些人还差得远,根本不配称为“大汉的士兵”。

“讨虏校尉,”情绪上来了的刘虞又朝盖勋靠近了一点,“我和你讲……那些各地孝廉出身的郎卫们,训练中休息的时候会聚在一起唱歌。唱得还很好呢……”

他忽然深吸口气,一言不合就放声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唱着先辈留传下来的高亢而又深远的调子,圆润浑厚的嗓音极力拖长,甚至到了有几分沙哑悲凉的程度。那歌声乘风而起,但又很快消散在空中。一时之间,无边大地似乎显得局促逼仄起来,漫漫流荡的艳红夕晖也踌躇驻足,光色变得有些暗淡。

盖勋暗中叹了口气,心想喝醉酒的人真是麻烦,又想这人的唱功还不错。刘虞一曲稍歇,重重喘了几口气,接着缓缓将眼睛抬起来,再度定定地凝视着盖勋。他脸色专注又恭敬谨慎,小声地问道:“安得猛士,守四方?”

这次盖勋没有冷嘲也没有敷衍。他怀着不知何时已然变得沉重压抑的心情,深深盯住刘虞晦暗的瞳孔,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刘虞忽又垂下眼睑,一声轻悄悄的叹息从他口中溜了出来,好像盖勋的回答让他非常悲伤似的。两人之间沉默了半晌,然后刘虞又开口了。

“讨虏校尉啊。”他没头没尾地说,“刘虞对兵事根本不懂什么。治理政务的本事也一般得很。我不像您。我什么都做不到。”

被一种骨鲠在喉的刺痛感驱使着,盖勋将右手搭在刘虞肩头,安慰性地拍了两下。

“刘伯安,”他连姓带字唤着对方,极其认真地宣称,“我也是一样,什么都做不到。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做到什么。”

这实在不是一句能令人感到宽慰的话。

但是刘虞似乎被他说得冷静了下来。睫毛停止了轻颤,薄红色双唇紧抿在一起。那张素来是笑着、神情很少变化的脸庞上,愕然、呆滞、痛楚、郁结、振作、坚定,种种难得一见的神色像陨星似的纷纷闪过。

最后刘虞一拱手,蓦地转过身去,说了声:“讨虏校尉,虞告辞了。”便连头也不回一下地大步出营而去。

盖勋望着那清瘦的背影,心情复杂。忽然有什么不起眼的念头闪过脑海,被一个无形的小钩子轻巧挂住,让他看了个明白。胸口陡然一阵清明的钝痛。

刘虞是东海恭王之后。也就是说,徐州即是他的故乡。

 

第二天刘虞来给他赔礼。盖勋一向提前三刻钟到兵营,而刘虞已在那儿等着了。清醒后的宗正卿羞愧万分,修长的眉毛皱成一团,带着十分歉意连连向盖勋赔罪。盖勋又不觉得自己被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赶忙把人扶住。一个秩中二千石的大官和一个秩比二千石的大官在一起拉拉扯扯,这情景着实罕见,几个巡逻的小兵当时就吓跑了。

一盏茶时间后盖勋不耐烦地把刘虞喝住,做了三五次深呼吸让自己气息平复下来。考虑到这种注重繁文缛节的人有多麻烦,盖勋干脆把他请进了自己的营帐,双方分主宾落座。再向对面看去,宗正卿又恢复了那一脸万年不变的浅浅笑意,双手循规蹈矩地放在膝盖上。盖勋问道:“你知道昨天你做了些什么吗?”

刘虞镇静地道:“说实话,不太记得。我莫非是哭了?”

“那倒没有。”盖勋道,“你当时就像木头似的戳在营地里,非要拉着我说话,还引吭高歌,唱了一首《大风》。”

刘虞意外地抬了抬眉:“我唱歌?这可真是,太对不住您了……不过,这歌是非常精妙的,您千万不可因此对它生厌。我唱得不好只是因为我嗓音难听,再加上醉后乱唱,扰人清静。”

盖勋差点脱口而出“你唱得还可以”,想了一想忍住了。他说:“嗯。”

“讨虏校尉,我和您说,”刘虞唇边浮起一丝暖意融融的笑,“我们那些郎卫,为了这次讲武,大家可是团结一心了。在休息的时候,他们就十几人一群,十几人一群,大声唱这种歌……”

“这个昨天你也说了。”盖勋道。

“啊……这样啊。”刘虞一阵轻微的尴尬,紧接着又迅速地把话题接下去,“我觉得他们这么唱很好,要是常常这样,情蕴于中而发之于外,自然而然就会涌起守护一方安宁的热情……怎么,这个我莫非也说过了?”

盖勋一定是在脸上流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因为刘虞讶然注视着他,收了话语不再说下去。在西北厮杀半生的年长者沉默片刻,然后道:“你这样想,也没什么错。”

虽然盖勋丝毫没有指责或解释下去的意思,但这话中之意很明显,几乎是在高调表态“其实你说得不对”了。空气凝固了一瞬,然后刘虞站起来,从军营的壶中倒了一杯淡薄的茶水,双手捧至主位前,说道:“请您教我。”

盖勋叹了口气,道:“刘伯安,你不用求我。这事我跟你讲讲也无所谓,但我说的一定不是你爱听的,所以你听不进的。也许到头来你会讨厌我。”

不知为何从自己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这真有意思,他盖勋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讨厌自己了?

“不会。”刘虞固执地捧着那杯茶,双手稳定,一丝也不颤动。

盖勋又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来,道:“刘伯安,你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你爱的是华美的章句、精巧的编排、优雅大气的曲调。这没什么错的,天下千千万万的文士都与你一样,记载在史册里的,也都是这种句子。”

刘虞仍然跪坐在那儿,仰头看着他。

“你起来吧。”盖勋说着伸手到刘虞的臂弯下面扶了一下。

又凉又苦的茶水落下肚去,一阵热血反而向上直涌,盖勋忽然有些激动起来,忍不住负手拔脚,在军帐中来回踱步。热血随着步伐激荡得越来越快,他忍不住大声道:“我要告诉你,刘伯安。真正上阵杀敌,守护一方安宁的,不是你们。文士们即使没有热望,为了忠字当头,为了仕途前程,也会奋不顾身。但是在战场上浴血搏杀的那些兵士,又为的是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他们拿身体性命做赌注,过了今天没有明天,是命,是形势所迫,是朝廷要求他们拼死血战,是敌人的刀枪森森逼到了面前。真正需要胸腔里一股热血的,是他们那些人。”

他越走越快,越说越是激愤。他忽然左手一把拎起主位上那条桌案,右手抓住案上一块做镇纸用的木头,将其他几件文具全都扫落在地。刘虞惊愕地望着他,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盖勋将手中累赘的东西拖到营帐中央,看向刘虞,扯着嘴角森然一笑,道:“我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军歌。”

他手中镇纸、桌案,都是军营中简陋之物,木质粗糙,用得发旧,表面毛毛刺刺,那张桌案还尽是斑驳的凹痕、遍体鳞伤。盖勋却觉得这两样东西合适极了,就是要这样的才好。他猛地高举右手,用力将镇纸在案面上一拍,发出木材相击的“叩”的一声。伴着这干涩刺耳的声响,他扯着嗓子开始唱了:

边关霜重塞草黄

帝京千里回头望

士卒洒血杀贼寇

征衣难裹遍身创

刘虞默默地听着。盖勋的嗓音嘶哑断续,又夹杂着浓重的西北乡音,他倒有三四成听不懂。那甚至不能称得上是歌声,腔调粗涩,跌宕起伏,全然没有婉转的韵味,像一条坑坑洼洼的颠簸小路,像土地干硬开裂、寸草不生的荒原。

但盖勋的歌把那荒原上的猎猎北风带来了。十月的雒阳近郊,军帐里还算温和,刘虞却骤然觉得有凛冽的寒风在其中呼啸,如一把锋锐不留情面的尖刀割伤肌肤,他情不自禁地抱紧双臂。

盖勋继续唱着。接下去就更不像歌了,最多只能说是嘶吼,根本就是用土话把一句句词直白地嚷出来。每嚷一句,便像打着节拍似的,使劲拍一下木头。刘虞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东西。

八千儿郎赛猛虎——

叩!

四面合围斗蛟龙——

叩!

眼看着敌酋已在刀头下——

叩!

胜券在握功可成——

叩!

肆虐的狂风层层侵肌,浊重的土音声声穿脑,刘虞一定是被这两种事物深深伤害了,因为他竟然感到说不出的喜悦。他的魂魄四分五裂,离体而去,每一片都飞到了大汉版图的遥远边塞。他看到家乡鳞次栉比的青砖房,他看到博平浅棕灰色的细腻泥土,他看到蓟县满街身披毛裘的百姓,他看到甘陵郊外四通八达的沟渠。

最后他看到讨虏校尉饱经风霜、严肃刻板又自傲的脸。结实的手臂一下下划出弧线,重重敲出刺耳节拍。盖勋整个人就是一块坚硬木材,他将自己掷地有声地砸在众人面前,毅然决然,毫无转圜,妄图发出振聋发聩的强音。

实指望,边塞从此无战事

衣锦还乡国可宁

谁料想,千般荒谬一道令

生死关头叫撤兵

只落得三军浴血枉用命

二十年辛酸一场空

叩!叩!叩!

盖勋将右手高举,在空中舞动。词句似乎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但他口中仍然发出无意义的长音,随着原来的节奏一咏三叹:“嗨哎——哟呵嗨哎——”

刘虞情不自禁地也跟着低声应和起来。

他听到江河滔滔,他听到风雨飘摇,他听到臣子长啸,他听到黎民哀号。他看到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而自己是一个渺小的凡人。

胸中的灼痛之情几乎要化为实体,破开他胸膛纵身跃出;但他又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能做的事情只是在泥沼中挣揣,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不能改变,就连在那将人连皮带骨一起吞噬的淤泥中荡起一丝波纹都做不到。

他想要随着盖勋的击节振臂狂舞,他想要大喊大叫,他想要抚胸高歌。

叩!叩!叩!

盖勋最后狠命砸了三下,随手将两件上不了台面的乐器撇在一旁,结束了这段唱。他两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发青,脖颈里蒸腾起一片汗意,双眼冒火,紧紧盯住刘虞,问道:“如何?”

刘虞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双手向他伸过来,道:“元固。……”

盖勋接住了他的,四只手分作两对紧紧交握,两个人都感到了从对方身上扑面而来的沸热。

 

后来的一段时日盖勋和袁绍走得比较近,连带着又接触了几次刘虞。这个人平素谨慎沉静,举止严恪而有礼,的确像是传闻中那个使甘陵大治、蝗虫飞过不入的良臣。盖勋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几分善意,不再像起初那么敌视了。

但刘虞始终那副温和守礼的样子,盖勋也就随之摆出既冷淡又直白的态度。反正无论自己什么样,对方都并不在意。

他是一把久经沙场、血光森然的剑,刘虞是一块柔软毫不受力的绸缎。剑伤不了绸缎,绸缎也没法擦拭剑的锋刃。

阅兵仪式于十月下旬在平乐观举行。皇帝闲的没事给自己封了个号叫“无上将军”,盖勋、刘虞和袁绍等很多人共同见证了这一好看又扯淡的仪式。

结束后盖勋回到自己的府邸,刚换下官服就接到圣谕,让他觐见,于是又穿上。赶忙进宫来到宣室殿,只见皇帝悠然斜倚在案后,蹇硕在一旁伺候。皇帝摆摆手命他不必多礼,然后笑眯眯地拖着长声道:“盖校尉呀——”

讨虏校尉背后莫名炸起一层冷汗。只听至高无上者继续说道:“今天的讲武,着实震撼。那些郡国兵,来的时候缚手缚脚,现在都有模有样,全是盖校尉操练之功。”

“陛下过誉了,盖勋只做了一点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一点小事呀?”皇帝有些意外地抬眉笑了笑,随即又做出恍然的样子,目光放远,“确实,和盖校尉这么多年在凉州的战绩比起来,的确是一点小事。盖校尉忠心为国,数次打退了羌人和乱贼,实乃本朝良将。”

蹇硕捧着扁圆的熏笼,从侧面趋近几步,身上官服的花纹在斜阳下熠熠生光。他开口说话,柔细嗓音满是歌功颂德的味道:“陛下,边陲将士们百般奋战,视死如归,固然是盖校尉和凉州众将官指挥有方,也是陛下英明聪慧,大汉繁荣昌盛,方能令将士忠心效命。”

这几句话把盖勋还没完全想好的回答憋了回去。

他这个人一向直言快语,铁石心肠。即使对着自己的直属上司或者为数不多的几个友人,也是面折其非。可如今面前的是皇帝,是让他们既敬爱其尊、又痛恨其过的唯一一人。

直言斥责的冲动、盼他改过的衷情和强制自己谨言慎行的理性彼此激烈地冲突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盖勋也还是第一次品尝到。因此想要说什么,又没能说出来,磕磕绊绊,被旁边的太监抢了先机。

盖勋忍不住看向蹇硕。士人和宦官是天生的不对盘,他对这个人从上到下都充满厌恶之情,几乎要从心底满溢出来。他心想,同样是一口雒阳官话,这个太监偏生说得如此曲折凶险,声调又细又慢,优哉游哉,话音里尽是令人反胃的甜蜜。

相反,另外一些人的言语就那般纯净透彻,低柔地应和、包容着别人,很容易被人忽视。

像山石间淙淙的流水。虽然也是甜的,但只有掬在掌心里、放在唇齿间细品,才能尝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甘洌。

这两种话语是多么不同啊!

他沉默着。皇帝眉眼舒展,绽开自得又矜持的笑意,挥了挥手让蹇硕不要再说,但显然被这几句讨好之辞取悦了。稍微停顿了片刻,皇帝又转向盖勋,说道:“盖校尉,先前有人说,京师将有事不安。现下我在平乐观讲武,又赐了将士们很多财物。雒阳聚集了这等精兵强将,那些不安分的人该收敛了吧。”

盖勋翻着眼皮看了一眼蹇硕。那宦官背对着他在调弄手中活计,没有插话。他暗自忿恚地冷哼一声,匆忙整理好了思路,徐徐开口:“陛下,臣以为不必理会那些人的妄言。眼下北军宿卫由臣监掌,郎卫由宗正刘伯安监掌,西园军归蹇校尉,四方兵事由大将军总领。这四个人对陛下都是忠心的,所以禁军三万人足以戍卫京师,发生什么祸乱的可能微乎其微。”

皇帝闻言满意地点头。按理说,一般人回答皇帝的问话,达到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但盖勋只刚说了个前奏,并不打算把下面的话咽回去。

“臣以为,天下的兵祸不在京师,而在四方。”他义正辞严地道,“中原各州民生凋敝,百姓不堪其苦;外族蛮夷虎视眈眈,羌人、乌桓、鲜卑常常叛乱,扰害边地。前凉州从事韩遂,前中山太守张纯,这都是受过朝廷俸禄的官员,却率众反叛,至今未灭。今年二月以来,各地不断有黄巾余贼复起的消息,本月初,青、徐二州又遭其害。陛下,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您当然也是知道的。

皇帝默然,看似漫不经心地将手边的摆设翻转了个方向。刚刚三十岁出头已然太过苍白的脸庞上笑容消失了,眉头轻蹙,眼光转开些许,甚至不愿意看他。

盖勋接着道:“陛下,臣虽然是边地乡野之子,但也听说过‘先王耀德不观兵’。如今天下纷乱,不安分的人各处都是,您却把四方兵马召集在京师——”

您却只关心京师方寸之地,只关心一己安危。难道天下苍生,就不是您的子民?

“贼寇作乱在远,兵马陈设在近,臣恐怕这是徒劳,无益于消除内外之祸患、昭显陛下之英明刚决,只是滥用兵力而已。”

宣室殿一片死寂。

飘着缕缕青烟、满室芬芳的殿内温暖如春。皇帝眉心打了个紧得解不开的死结,沉默不语。盖勋说完了话就垂下视线,像块石头一样冷硬地盯着面前不远的案脚。蹇硕停住了手,小心翼翼地矮下身子凑近,却也不敢说什么。

过了半晌,皇帝终于再度开口。

“那么盖校尉,你说天下何苦反乱至此?朕做得还不够吗?”

“臣以为,要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不能不说很难。陛下可从细行着手,选拔忠良之士,委以重任,使之恩养百姓,教化蛮夷。不可宠信小人,任用其亲族子侄……”

盖勋滔滔不绝地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意识到自己胸腔中正隐约涌动着一股闷痛。

现如今就算惩治宦官,选拔良士,未免也为时太晚。自中平元年黄巾贼作乱之后,大汉元气大伤,国库空虚,军心涣散。缺钱少粮,天灾人祸不断,却又无力应对。天下哪有多少单凭一双赤手就能治理灾患、镇压叛乱的贤臣?

这才使得黎民受苦,贼寇也因此有了反乱的土壤。这个时点已经没有了平息动乱的资本,汉朝的根基已然动摇,恶意同时在民间和朝廷暗暗滋生。

但他不能就此放弃,闭口不言。盖勋努力装出一副自己很有把握的模样,把铿锵有力的话语一句句呈奉到皇帝面前。他很少这么长篇大论,通常都是三言两语直击要害,这回只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声音嘶哑。皇帝蹙眉沉吟,没有表态,这时一名小黄门走了过来,踌躇着站在一边。

出乎意料地被打断,盖勋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口中话语。皇帝点了点头,那名小黄门上前低声禀告道:“陛下,宗正卿到了,是否请他等一会儿?”

盖勋一愣。只听皇帝笑道:“真会挑时间来。让他进来吧。”

那名小黄门应声是,低头出去了。皇帝好像累了,不引人注意地调整了一下姿态,坐得端正了些。片刻之后,刘虞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身官服修长整洁,脚下迈着有节奏的碎步,从右侧越过盖勋上前施礼。皇帝伸手虚扶,但刘虞已经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这才站起来。

“陛下,臣来得太早了。”刘虞看了一眼盖勋,向皇帝告罪,缓和的嗓音婉转动听。

“无妨,朕今天想听你们说说讲武之事。”皇帝微笑着说,“已经和何进谈过了,盖校尉正在说如何平定四方祸乱……伯安,你有何见解?”

“臣才识浅薄,未曾上过战场,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淡淡的笑意在刘虞脸上晕开,他缓声说道,“盖校尉在凉州征战半生,见识是很高的。臣和盖校尉谈过数次,每次都觉得自己颇有得益。臣以为这样的忠良之士多多益善。当今祸乱,一是汝南、太原、巴郡、青徐二州等地黄巾灭而复起,二是渔阳贼张纯张举、金城贼韩遂王国等人自称天子,公然反叛,三是乌桓、鲜卑、羌人、休屠各胡叛心不死,也跟着作乱。此时陛下能当做左膀右臂倚仗的,正是像盖校尉一般的忠臣良将……”

盖勋愣愣地看着刘虞。皇帝嘴角向上弯起,保持着一个如同晚辈面对着喋喋不休的长辈一般的恭敬微笑,不住点头以示赞同。

刘虞并不像盖勋那样,鞭辟入里地把大道理掰扯个清楚明白,而是浅尝辄止,打蛇随棍上,又劝皇帝重用太仆黄琬、侍御史郑泰等几个人,说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收住了话头。皇帝听了他的话,低头沉思了半晌,忽然发问:

“伯安,你和盖校尉都说要选拔忠良,那么也就是说,朕现在任用的人——”

话音突兀地中断,气氛又凝滞下来。皇帝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身后,看着自己的宠臣问道:“……蹇硕啊,你的族人没做什么坏事吧?”

蹇硕慌忙跪下来:“陛下,臣怎么敢……臣自受皇恩以来,终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严命族内子弟修身立德,绝无怠惰……”

柔细嗓音不住诉苦叫屈。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里,盖勋和刘虞交换了一个含着苦笑的目光。

 

这次君臣问对的最终,皇帝和善地向盖勋道:“盖校尉说得很有道理。只恨朕见你太晚,满朝文武可没一个人能像你这样说话。”算是给他落了一个“刚直敢谏”的定论,表示了褒奖的态度,于是众人皆大欢喜。

除了蹇硕之外。

盖勋和刘虞一前一后慢步向宫外走去。还没走出两百步,身后便传来了一声轻唤:“宗正卿、盖校尉。”

二人驻足回过头去,只见蹇硕从廊下慢慢走来,斜晖穿过廊檐的斑斓花纹,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蹇硕走到近前,看了看两侧执戟的郎卫,轻咳一声道:“借一步说。”

“叔治,元慎,两位暂且向西走三丈,上军校尉要和我们说话。”刘虞朗声道。

两名郎卫听话地行动起来。蹇硕怨恨地瞪着刘虞,脸上冷笑森然,语调更是阴阳怪气了:“宗正卿真是好心机,好手段!我今日是见识到了。”

“上军校尉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刘虞心平气和地说。

“呵,”蹇硕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他扭头看看两名郎卫确实已经走得够远了,这才压低声音,冷冷地讥讽道,“你们两人一早约好了。盖校尉对圣上说‘恩养百姓,教化蛮夷’,宗正卿就说‘重用良将,剿灭叛贼’,这一手互相包庇、互相推荐,玩得真是高明啊!”

刘虞诧异地侧头望了盖勋一眼。盖勋板着一张毫无波动的脸,假装自己没听到,木然不应,只是他莫名地感觉夕阳照得人有些热。刘虞温和地笑了笑,对蹇硕道:“上军校尉,我敬重讨虏校尉是实,希望向圣上推荐他也是实。我不知道讨虏校尉先前说过什么,只是您说‘互相包庇’,不知这‘包庇’二字从何而来?”

“宗正卿,您这般精明的人,怎么忽然糊涂了?”蹇硕嘴角勾起,露出一个阴寒的笑容,“这些日子以来,您二位私交甚密。有一天盖校尉还给宗正卿唱歌儿。唱的都是些什么词来着?哦,是军旅中的歌儿。盖校尉,什么叫做‘千般荒谬一道令’?什么叫做‘三军浴血枉用命,二十年辛酸一场空’?”

盖勋陡然浑身发冷。他觉得自己在做噩梦。视野模糊不清,脚下立足不稳。蹇硕轻柔阴冷的声音像一条没有温度的蛇,紧紧缠缚在身上,怎样也甩不脱,并且张开带有剧毒的利齿正要咬下来。

这可恨的噩梦!他头重脚轻,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想要对着它狠狠挥过去。

然后他的手腕猛地被一只暖热而稳定的手握住了。眼前多了一个人影,刘虞侧身挡住了他,正在用沉静如水的声音对蹇硕说话:“没想到上军校尉对五营中偶然发生的一点小事也这般上心。不过我想,您果然是误会了。这只是一首普通的民谣而已。”

蹇硕当然不信,抓住了两人把柄的他笑得更是欢畅,叫人难以言表地不快:“普通的民谣吗?那么,我把这几句词原样学给圣上听,想必圣上也只会粲然一笑。”

“您尽管去学好了。”刘虞平静地说,“上军校尉难道不知,这歌说的是先汉前将军李广的故事?”

蹇硕一怔。刘虞继续道:“‘八千儿郎赛猛虎,四面合围斗蛟龙’,这‘蛟龙’便指的是匈奴单于,秦陇一带民谣素来这样写,绝无第二种指意。而今匈奴早已归顺大汉,这写的自然不是当今之事。”

他略一停顿,又道:“百姓怜悯李广,又不晓战事,往往认为李广之死乃是大将军卫青军令失误的缘故,所以民谣里也这般传唱,才有‘千般荒谬一道令’等语。上军校尉若不信,可以找几名出身秦陇的士卒问上一问,想必就能问个清楚了。”

说罢他不紧不慢地拱手告辞,脸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从容笑意。蹇硕被他蒙糊涂了,变得也不是那么确定起来,犹豫地站在原地,任由刘虞拉着盖勋走掉了。

两个忠良之士不歇气地朝宫外疾趋,出了宫门也没停步。他们像被什么追着似的又奔出了数十丈,直到双耳完全被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声音淹没,猛吸几口带着人间烟火味儿的空气,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盖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忍不住骂了句粗口,道:“我在自己的军帐唱个歌,都能传到蹇硕那儿去!驴耳朵伸得够长!”

他看了一眼正倚在道旁院墙上喘气的刘虞,问道:“不是你说出去的吧?”

这话问得相当无礼。要是换做另一个人,恐怕能跳起脚来和盖勋大吵一场,但刘虞只是摇了摇头,极为自然地答道:“怎么会呢。蹇校尉要是不说,我还没听出来最后那几句原来是这样的唱词。”

“那你可——”

那你可真胆大,竟然就敢瞎说那唱的是李广。

盖勋惊讶地瞧着刘虞,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有这么两三分佩服之意。不愧是宗正卿,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要对付蹇硕那种死太监,还是这群迂腐腾腾的文士最擅长!

刘虞没理会他没说完的嘲笑言语,自己又摇了摇头,眉心微皱,十分苦恼的样子。

“元固,”刘虞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本来若不管他,就算蹇校尉真去说三道四,也没什么要紧。最多就是圣上觉得我们背后说他坏话,于是生点儿气,从此不怎么想再见到我们罢了。但现在可不太……要是圣上认为我们这些监掌禁军的人互相勾结,恐怕事情真就麻烦了。”

盖勋忍不住向左右两边各看了几眼。没想到在这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刘虞会这么平静而直白地说起宫中之事,简直不像这位宗正卿素来沉稳守矩的作风。

刘虞接着道:“我从前总以为,像蹇校尉这样的人,虽然是圣上的内侍,但既然孔武有力,得个军职也理所应当。但自从见了元固你,我才明白过来,果然那样还是不对的。蹇校尉虽然有武力,但他懂得行军列阵吗?他能够带兵打仗吗?假若现在要平定哪一方的贼寇,圣上会派蹇校尉去吗?这显然是不能的。所以,还是应该请他们把这些军职让出来,给真正值得的人……”

“你小心点。”盖勋忍不住说。

刘虞垂下眼睑,好像也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似的,弯着嘴角笑了一笑。

盖勋忍不住又道:“我看圣上聪明得很。他借我们进谏的时机,有意敲打蹇硕,倒也没有那么宠信那小人,迷了心智。只是我和你莫名其妙地落了一个互相包庇、互相推荐的污名,圣上也许不信,但要是传到群臣耳朵里,不免被御史弹劾几本。”

“讨虏校尉,这其实怪您。”刘虞低沉柔和的语声像被风吹拂的柳絮般飘了过来。

盖勋一时没有理解,过了片刻才瞪大双眼:“什么?”

刘虞抬起头来,点墨般深黑而澄澈的一双眼睛里,笑意几乎满溢出来:“我说,这其实怪您。谁要您在圣上面前推荐我的?我刘虞自少年为县吏,后来以孝廉为郎,为博平令、幽州刺史、甘陵相,直到今日,已然食朝廷俸禄二十载,可是才疏智浅,只能做一点本分的工作。有时候连本分工作都不能做好。我又有什么功绩呢?我做了什么能让盖校尉看得上眼的事情?”

盖勋瞠目结舌地呆了一会儿,然后感到十分恼火。他没好气地道:“别瞎操心了,我根本没向圣上推荐你。我只是说应该选拔忠良,恩养百姓,教化蛮夷……这怎么就成了推荐你了?朝廷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做到这样么?不要听蹇硕那个浑蛋胡说八道!”

刘虞忍俊不禁,出声地笑了起来。盖勋像看白痴一样以不屑又尴尬的视线看着他。刘虞笑了几声,慢慢接上话头说:“好,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过,我向圣上说‘忠臣良将’的时候,心里的的确确想的就是你一个人。”

盖勋一愣。

“我对元固满心敬重推崇,这话没有半分虚言。”刘虞一个字一个字轻柔缓和地说,“现如今的朝廷内外,手握兵权而秉性忠纯,而又有志于报效圣上,还大汉以威严的,恐怕只有元固最符合这些形容。”

盖勋沉默不语,但是眉峰慢慢挑了起来。他以凌厉的眼神逼视着刘虞。

“倘若元固你将来某天再上战场,”刘虞丝毫不避让,继续那样一字一字沉着地说。但是细听起来,他的话语里多了一丝若不认真听很容易便会忽略的凝重,“我想请你,务必带上我。”

盖勋捕捉到了那丝凝重。

刘虞深黑的眼睛清透晶亮,额头微微渗出一层薄汗,他整张脸在刚过了明媚至极的黄昏、正渐渐转暗的天色下发着光。

盖勋见过血,见过泪,见过上一刻还在和自己并肩杀敌的青年战士下一刻倒在地上变成一具死尸,见过寒光闪闪带着腥气的敌人刀剑横在自己颈项,割破皮肤、剧痛直窜头顶。他从来都冷然不动声色。

人们说盖长史有一副铁石般刚硬的心肠。他自己也认为,他胸腔中那颗拳头大小、会跳会流血的东西,是一面牢固地插在磐石中间的旌旗,迎风猎猎招展,根基纹丝不移。所以盖勋的心从来没有为什么而慌乱、动摇过。

但是此时此刻,刘虞那个发亮的眼神、那点薄薄的微汗,竟然让他感到心旌摇动,意乱神迷。

这种感情,叫什么呢?

这种感情,该如何表达才好呢?

盖勋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向他伸过去。

刘虞接住了。盖勋反手紧紧握住他的,然后缓慢地向里带过来,一直拉到自己胸前。

他握得很重,几乎是全力在攥着。刘虞感到自己的手好像被一双铁钳死死夹住了,盖勋那一根根犹如铁条般的指头深深嵌进他手心与手背的肌肤,在强大的力道之下自己的手指也在互相挤迫。他感到疼痛,感到威压,却又感到烫热,感到喜悦。胸中这种滚烫而苦痛的情感,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互相传达。

 

后来他们深入地讨论了几次“将来某天再上战场”的可行性。也就是说,带领北军宿卫和宫廷郎卫,共同把皇帝身边受宠的宦官奸佞干翻的可行性。在宣室殿外那次交锋让盖勋深刻地痛恨了蹇硕这一批人,他几乎要把边境的战事从心中关注的第一位上拿下来,而把清除宦官放到那个位置上去。

他们在深夜里窃窃讨论,隔着一座火盆交换笔墨讨论,躺在同一张简陋的榻上讨论,在密室中头挨着头讨论,拉着袁绍等人一起讨论……然而仅仅半个月后,这个小小的盟会就被击溃了。

皇帝下诏,改各州刺史为牧伯。刘虞因为曾经做过幽州刺史,在那里有些威望,所以被任命为幽州牧,受命前去平定渔阳贼张纯。

临走前刘虞对着再度陷入沉默的盖勋苦笑,拍拍他手安慰道:“没关系的,反正我本来也不擅长这些。元固你们只好让我坐收战果了,到时一定请你们喝酒,可不要恨我啊!”

然后他去了幽州,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雒阳。

当然这件事,盖勋是无法预见到的。他所知道的只是短短几天之后,自己被推举为京兆尹,不得不也动身离开京师,前往故都长安。

后来的数月之中,皇帝时常写手谕命人送来,问他一些机密的军国大事。可见皇帝虽然听了小人的建议,但其实内心还是明白谁忠谁奸——正如某一天刘虞对他说的:“圣上自然不算明君,可也不笨,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喜欢玩闹,喜欢甜言蜜语。其实他就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年轻人一样。只不过,让一个寻常的年轻人承担这么重的天下,实在有些难为他了。所以我们必须替圣上分分忧才行……”

刘虞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长辈似的慈爱和怜惜。盖勋记得他当时想斥责刘虞对圣上评头论足太过无礼,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话,最后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却记不起来了。

次年三月,张纯的首级被刘虞派人送到了雒阳。又过了数日,豫州牧黄琬弹劾下军校尉鲍鸿私吞军饷,鲍鸿下狱而死。

四月朔日,日食。太尉马日磾因此无辜地被训斥一番,免太尉改为太常,诏令远在蓟城的刘虞升任太尉。

仅仅十日之后,皇帝突然驾崩,谥“孝灵皇帝”,葬于文陵。

八月,中常侍张让等杀大将军何进,司隶校尉袁绍与虎贲中郎将袁术大举诛杀宦官。

紧接着,并州牧董卓举兵入京,废帝立陈留王,一手把持朝政。远在九百多里之外的盖勋知道这些事时已经晚了,他没有克制自己狂怒的情绪,毫不犹豫地写了封信大骂董卓。效果立竿见影,董卓马上征召他进京做议郎。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刀光剑影,危机重重。盖勋几次想要起兵讨伐此贼,都以失败告终。而他和董卓也是相看两生厌。从中平六年董卓自封相国,至初平二年他兵败雒阳,仓皇逃到长安,盖勋始终摆出自己最刻薄、最无礼、最招人恨的一面,动辄当面数说董卓的过错,非要骂得他低头为止;董卓对这个不识时务的人也是十分忌惮,在内怕他以声望调动禁军,在外又怕他联结关东军一同攻打自己,给他换了好几次官职,总是拿不定主意。

再后来,盖勋就在愤怒中作别了大汉天下。

这个令他,令刘虞,令所有折冲之臣痛爱着,却又不禁深深失望的大汉天下。

 

两千五百里之外的蓟城,刘虞听到这些消息时,又是很久以后了。

那些时日以来,董卓先是表奏他为大司马,封襄贲侯,后来又以新帝年幼,召他入京为太傅;好笑的是道路阻绝,诏命根本没到达幽州,刘虞也就假装不知道。而韩馥、袁绍等关东义军的一部分人,因刘虞是宗族而有意拥他为帝;被严词拒绝以后,又请他录尚书事,也被严词拒绝。两边人争相交好他,帐下文武纷纷进言,甚至发妻怀中幼子也奶声奶气地问:“父亲是帮相国呢,还是帮盟军呢?”

刘虞只是笑了笑。

这天他刚刚接见了关东军的使者,魏攸和田畴这一大一小挽着胳膊蹭蹭地冲了进来。

田畴声音清朗地说:“伯安公,下官听说了几件事。韩冀州克扣河内驻军的粮饷,车骑将军颇有不满;长沙太守孙坚攻下雒阳以后,也回了南阳,没有继续西进。”

魏攸点了点头,捻着胡须也随之说:“公孙将军适才命人来,劝明公不要发兵协助盟军。恐怕盟军众人贪婪自私,内部四分五裂,只想吞并明公的兵马,并无意于讨伐逆臣。”

刘虞颔首沉吟,说道:“两位说得很是。然而现在圣上内有权臣,外有祸乱,我若不发兵相助,何以报效朝廷?倘若公孙伯珪和我没有嫌隙,他通晓兵事,我们倒可以一同起兵,匡乱反正。”

魏攸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田畴翻了个白眼,道:“奋武将军只怕更想先拿下了韩文节的冀州。”

刘虞笑了笑,问道:“三辅有什么消息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田畴道,“只是董卓败于孙坚以后,就挖了先帝的陵墓……”

刘虞忍不住“啊”的一声,骂了一句:“这逆贼!”

“然后他收拾收拾就也跑到长安去了。”田畴继续说道,“对了,这贼子已经自封为太师。伯安公,您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官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怎么不直接自封‘无上将军’呢!”

这个笑话是那么恰到好处又是那么不合时宜,刘虞不禁笑出声来,赶紧转过脸去。

也许是老了,他已然很久没有这么真心地笑过了。记起以前在雒阳宫中训练郎卫,仅仅三年以前的事情,总觉得仿佛隔了太久太久,自己真的做过那些事吗?但一些人鲜明生动的面孔又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自己从未忘记。

现在回忆起来,那其实还算是一段安详平和的日子。至少若和如今相比,实在是难以形容的安详平和。他们只怕谁也不会想到,孝灵皇帝半年后就会驾崩,董卓会进京专权,天下会更加纷乱。然而,真的谁也没有想到吗?

一时之间,好像有两个声音同时在脑海中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边关霜重塞草黄——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征衣难裹,遍身创。

只落得——三军浴血枉用命,二十年辛酸一场空。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突然魏攸醇厚的嗓音插了进来,打断了刘虞的思绪。

“明公,我听说盖元固去了。”

刘虞呆了一呆,问道:“什么?”

“盖勋盖元固,在长安病逝了。”魏攸望着他说。他的东曹掾表情柔和,眉眼微微垂下,显而易见地在表达同情。“董卓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量,特请圣上赐了他家人很多东西,也好好地安葬了。听说盖公病得不久,年纪也有五十一岁了,想来走前没有什么痛苦……”

魏攸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刘虞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儿长,似乎发了个呆,但随即又回归正常状态,继续和两人谈论下去。

盖勋之死好像对刘虞并没造成什么影响。只是那天半夜,刘虞莫名其妙地醒了,披衣起身,走到窗前。

身为一个年近知命之年的人,刘虞对死亡并不陌生。他清晰地知道什么是死。

死就是他们再也无法见面了。

死就是那张总是板得死死的、故作冷淡的脸被埋进土里了。

死就是一颗跳动的、活泼的、装满了才华和傲气的心从这世间消失了。

死就是大汉又少了一个忠臣良将。

死就是无论刘虞,袁绍,或者其他人,再做些什么,盖元固都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虽然头上没有月,眼前没有雪,手边也没有酒,没有任何浪漫的可以缓解疼痛、引发诗情的美好事物,但刘虞还是想要吟诵什么。他很轻很轻地哼唱了一首从前听过的乐府:

月下思美人,美人如月远。

命若秋蓬转,随风越故燕。

穆穆久徘徊,迢迢颂君安。

雪夜不堪醉,举酒凭阑干。

这是一首极其温柔忧伤、情意绵绵的歌。但刘虞唱到最后,声音忽然哑了,变得嘶嗄断续。他猛地合上牙关,动作太急,几乎咬到了舌头。

之后刘虞默然不语地站了半晌。

最后他伸手轻轻关了窗户,转身回到榻上,闭紧了眼睛。

(全文完)


注释:

参考文献《后汉书·孝灵帝纪》《后汉书·孝献帝纪》《后汉书·盖勋传》《后汉书·刘虞传》。

刘虞唱的第一首是刘邦的《大风歌》。

盖勋唱的是秦腔《飞将军李广》,有改动。

刘虞最后唱的是我自己瞎编的,编得不好请各位多包涵。

题目中的老腔是华阴地区的传统戏曲,按理说在长安东边,按理说汉朝也没有这个。但我强行写成了“秦陇一带的民谣”,相信大家不会为这挂我吧!

虽然是应题之作,但我感觉自己非常喜欢这篇文,我想这大概就足够了。如果说那个时代有两个人在能力方面、精神方面都足以并肩而立,盖勋和刘虞应该是其中一对。我真是太爱他们两个了。

不过我将来若继续写《后宫内战》,因为各种原因,可能就不会写盖勋和刘虞之间发生了这么美好的故事。这让我自己不禁觉得遗憾。

那么,这次又承蒙大家关照了。谢谢你看到这里。【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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