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眼前的景色倏然晃动,摇得他立足不稳。官道上扬起细细的尘土,变成一片淡黄的烟云漫延起来。槛车开始向前行去。他忽地想起一事,低头向车下说道:“有一样东西,在我身上笔袋里。”
刘备跃上槛车,将手伸进木栅之间,从他腰间的笔袋中摸索了一阵,拿出一片竹简来。他说:“这个就留给你吧。”
刘备点点头,谢字也不说半个,随手揣在袖里。拱一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本部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走了。卢植望着他扬鞭驰去的背影,不禁暗想,这年头好心都是用来养狗的。
卢植认识刘备,已有十年光景了。
那时他平定了九江动乱,因病辞官,回到故乡涿县,继续之前关门教书的大业。大概是那点疾病还没痊愈,这天正在讲着《礼记》,忽然晕了过去,于是停课几天,卧床休养。服过了药,酣睡一晚,睁开眼时,脑海中零零散散的仍然是《礼记》的句子。
——成子高寝疾,庆遗入请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则如之何?”
真是令人不悦的念想。
摸摸心口,卢植自觉还不至于立刻就被埋进土里;就算有个不虞,想来后事也能好好地办理。抛开这些念头,忽而记起一件趣闻来。
有道郭泰,逝世已有数年了。那时蔡邕为之刻石立碑,撰写碑铭,又对自己盛赞此人清识明理,品行高洁,说起他在世时的一些轶事。原来郭泰曾经染病卧床,他门下的学生魏昭端了粥来侍奉他,郭泰呵斥再三,掷杯于地,魏昭始终温颜敬奉。郭泰这才笑道:“而今而后,知卿心耳。”从此倾情教导他。
对于郭林宗这种病得起不来床,也要用生命傲娇的行为,卢植当时颇觉敬谢不敏。此刻他自己双手拽着被子的边角,眼望纱帐穹顶,无聊得都快把上面的条纹数清楚了,忽然有点感同身受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卢植转目望去,见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灰色短褐,方巾束发,衣履甚为洁净,手中捧着杯盘。这人长眉秀目,相貌甚为熟悉,卢植心中一动,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不是那谁吗?”
这人当然不敢“我到底是哪谁呀?”这样反问回去,赶紧自己报上姓名:“老师,我是刘备。”
卢植“哦”了一声,想起毕竟是同乡居住,自己是早就见过这少年的。不过以前只见他各处游玩,呼朋唤友,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架势,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际,也就不曾搭过话。卢植笑了笑,问道:“我什么时候做了你的老师?”
刘备垂下眉眼,神情十分柔和:“家母令我求学,昨天我就来拜望先生您。正巧您在讲书,就坐在角落里,想着等您讲完再上前见礼。不料变成现在这样。”
卢植回想了一下昨天授课时的情景。他名气不小,及门弟子有上百人。学堂宽阔得很,卢植读书读得多了,眼神不济,也看不清楚每个人的面貌。好在每个学生的名字都记录在案,确认出席情况大抵就靠一个个叫起来回答问题。偶尔有些郡中少年过来悄悄围观,只要不扰乱课堂秩序,卢植从来不管。有人旁听了他一节半节课,就追在后面殷勤备至地喊“先生”,他也就默认了,不去纠正。
“——说也奇怪,我本来好端端的,你一来,我就倒了。”
刘备往后一缩,做出吃惊的模样:“您总不成是给我吓病的吧?”
这少年脸颊清瘦,笑起来眉头稍稍低垂,眼睛微眯,其中的善意好像能满溢出来,倒是不讨人厌。卢植对他略生了几分好感。聊了几句,刘备就说:“请老师服药。”走近榻前,帮着把枕头立好,轻手轻脚地扶着他坐起来,奉上药碗。
卢植抿了一口药汤,蓦地没克制住效仿先贤之心,把刘备举着勺子的手一推,埋怨道:“太凉了。”
刘备微怔,说道:“那我去再熬一阵。”说着,便拿着杯碗出去了。不几时回来,又请卢植喝药,这次药汤果然热了不少。卢植心想,既然效法先辈雅行,不如效法得再彻底一些,当即把脸一板,说道:“太烫了,重熬。”
刘备捧着药碗眨了眨眼。卢植刚在反思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分了,就见刘备抿起嘴唇,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笑容。
既不是温驯顺从,也不是不胜其烦,反而笑了起来是什么意思?卢植莫名地有点心虚。
只听刘备开口问道:“老师,烫了的话,我帮您吹吹行吗?”
也对,只是太热没必要重新熬过。卢植尴尬地一笑,点了点头。刘备拉了张坐垫,倚在床头,双手把药碗捧在掌心,略微低下头去,对着药汤轻轻吹着气。
一时之间,房中异常安静,只有他呼气的微响。
过了半晌,刘备将药碗举到自己嘴边,沾了沾唇,觉得温度合适,便又捧过来给他。卢植就着勺子喝了,一股微涩的暖流顺着喉咙直往下坠去。空气中隐隐约约浮起一种好像水果的甜香。刘备垂下了头,离得反而更近了,低声问他:“老师,这次如何?”
“嗯,不错。”卢植说。
后来卢植病好以后,刘备就在他门下学习。因为病中之事,卢植对刘备印象比较深刻,也就较为上心。他总觉得自己理应将他视为“知卿心矣”的好学生,然而刘备却不怎么争气,实在难以符合这个称号。
那次刘备侍奉完老师服药,临去时,卢植嘱咐他买三礼之书,再开课要讲。第一日正式讲课,卢植一到堂上,最先看到的便是刘备这孩子一副闲适的样子踞坐在前排,见老师进来才赶紧改变姿势,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
卢植心想,这种硬拗造型的行为很容易理解,毕竟年纪还小,当着自己的面能坚持摆出尊敬态度,也就够了。
这天卢植将《礼记》从头讲起,即是《曲礼》篇,这是长篇大论的叙说礼节,与长者同行如何如何,父母有疾如何如何,为君主使又如何如何。眼光瞥过学生之间,只见刘备将书简摊开在面前,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坐的姿态略现松懈,大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像是在听又像是没在听的样子。
“侍坐于君子,君子问更端,则起而对。”
卢植念完这句,便问刘备:“何谓君子?”
刘备一怔,急忙耸背直腰,跪坐起来。他不知如何应答才好,求助地游目瞧向周围。旁边的师兄公孙瓒悄悄伸出拇指向下一比划,示意他看书。
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卢植的眼睛,但他视若无睹,只是等着刘备答话。刘备把书简往后翻了一卷,清了清嗓子,照着上面一字字念道:“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卢植略微颔首,放过了他。
这个学生不是用功的那类人。若不是这孩子的母亲还算有几分见识,叫他出外求学,恐怕他也根本想不到来这儿读经籍吧。
卢植暗自摇了摇头,讲解完这条礼节,举出“秦昭王召范雎”之旧例来。霎眼之间,只见刘备登时坐直了不少。卢植心下好笑,说起昭王先后三次跪坐起来,向范雎请教问题之事。刘备不觉抿起嘴唇,微笑着垂下眼去,将笔在手指间转了一圈。
听完故事,这学生做起笔记来。卢植将眼光向他投去,只见他落笔写字之时,双眼亮晶晶的,嘴角含笑;好像那两个已死了四百多年的人日益亲近,是给了他多大的好处似的。
不喜欢记问之学,只对故事感兴趣,也属正常。卢植心想。要说刘备完全无心向学,似乎又失之偏颇。难道少年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又上了几天课,卢植挑着讲了一些《王制》篇和《文王世子》篇的内容,又将《仪礼》和《周礼》也拿了过来,择要一提。这日讲到“曾子寝疾”的典故,这说的是曾子病重,发现身下的竹席是大夫之席,坚持换掉席子,最终坦荡地去世的事。
念到自己很喜欢的这句“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卢植不禁摇头晃脑,得意非凡。一转身间,忽见刘备正一手支在颐旁,直直地望着自己,脸上不赞同的神色能装满一个脸盆。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卢植走过去,用书简在他面前晃了晃。
刘备没想到卢植会突然来问他,略微显出窘迫的样子,随即想了一想,说道:“老师,曾子是君子吗?”
卢植肃然道:“这个自然。”
“孔子云:君子礼以饰情,”刘备翻出一卷书简打开,指着上面的文字念道,“三年之丧而吊哭,不亦虚乎?请问老师,这话对吗?”
“是啊。”卢植答应着,心下已经有几分料到刘备想说什么了,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紧。
刘备静了一会儿,似是斟酌着措辞。最后,他犹疑着开口,露出诚恳神色,声音甚是温和:“那么,君子礼以饰情,沉疴难医而易席,不亦虚乎?”
卢植皱眉沉吟。旁边忽然有人取笑道:“你家以织席贩履为业,倒是对这些竹席啊、鞋子啊的小事格外上心!”
学堂中哄笑起来。刘备脸上闪过一阵阴云,右手倏然握紧,左掌按在了桌案上,好像他立刻就要站起身来,去痛揍取笑他的那人一般。
可是他的动作停住了。卢植将视线下移,看到刘备低下头去,松开了手掌,放回膝上,重新端正跪坐的姿态,就如没听到那句话似的。
卢植暗自深深地叹了口气,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缓声解释刘备的提问:“君子礼以饰情,这不错。君子行礼,应使外内如一,借助外物以饰内心之情。曾子易席,正是为了内外如一,对得起心中尊敬士大夫之情意。他慎行善终,真乃一代贤人。”
卢植随手拣起刘备案上另外一卷书简,在他面前摊开,又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也正是这个道理。”
说完,卢植斜眼看向刘备,见他虽然神气尚未完全信服,但已经俯身下去,写起了笔记,看来是接受了这个答案。于是大家皆大欢喜,继续授课。但卢植总觉得胸口梗着一股不怎么顺畅的气,像是自己输了什么一样。
所以说,不喜欢记问之学,对故事和论道感兴趣,这十分正常。难道自己年轻时,不是也这样吗?
——卢植所虑的只是这少年幼年失学,顽劣成性,只怕不易教化。
有一度,刘备曾问公孙瓒:“为什么我觉得老师不太喜欢我?”
公孙瓒一拍大腿,痛心疾首地道:“咱们老师精研《尚书》和三礼,可是每次他讲到他得意的《周礼》时,你就坚持不住地睡着了,偏生你还总坐在前排,叫他把你的睡相看得特别清楚,你说他能喜欢你么?”
刘备恍然大悟,悔不当初。
此时已然忽忽过了数月,卢植看看一本《礼记》就快结束了,心想今天不如拖个堂,全部讲完了事。这天刘备一反常态,在卢植说起典故时反而犯起困来,身子摇啊摇啊,不一会儿就趴在了桌上。卢植点起他名,叫他答了两次问题,刘备睁开眼睛朦胧地瞧着老师,随口回答了,然后就又倒了下去,始终没能从睡意中逃出来。
会背书了不起啊?卢植总觉得十分窝火。
要说刘备并非对老师无礼之人,唯独这天实在是困得不行。他性情爽朗,能说能笑,会吃会打,在涿县这一带的孩子之间素来有几分人气,有这么几十个少年乐意和他玩,其中就包括一个十二三岁名叫张飞的少年。刘备每天上午在卢植府上念书,下午贩履织席,傍晚和母亲一起做饭,晚饭过后,常常出去和伙伴们交游。
所谓交游,多数时候是在某处地方吃喝谈笑;有时也说起附近哪一个孩子不曾和他们来往,于是大家一同步行过去,拍门呼叫,喊他出来玩耍。酉牌时分回到家里,帮衬家事,背书给母亲听,大抵如此。
总的来说,刘备的生活还是十分有规律的,但这回却有些微的扰乱。
我们先将时间倒回卢植打算拖堂、刘备倦怠不止这日的前一日的黄昏。刘夫人和刘备晚饭还没吃完,张飞忽然从外面进来,大叫大嚷,说道:“兄长,咱们大营的粮草辎重被窃取了!”
所谓大营,指的是张飞家的园子;粮草辎重,则是园中桃树上结出来的桃子。刘备放下筷子,问道:“是什么人下的手?”
“不认识。”张飞拧着眉头,满脸煞气,“他们有七八个人,竟然还向我挑衅,叫我想要回粮草的话就去燕溪村口。兄长,你做个决断,咱们怎么办。”
刘备匆忙擦了擦嘴,站起身来,道:“妈,我去跟他们讲讲道理,一会儿回来。”
刘夫人淡淡地说:“太上贵德,你下手轻点。”
“哦!”刘备答应了,和张飞并肩出门。他们聚集了附近的十几个朋友,往燕溪村跑去,远远地就瞧见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地上,每人面前摆着一堆粉嘟嘟的桃子。张飞不禁脸色一沉,重重地哼了一声。刘备挥手示意,大家一齐包抄上去。
那群少年吃了一惊,都跳起身来,他们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组好团追过来了,个个脸色凝重。他们本以为张飞乃是富家子弟,年纪又小,就算再能打架,也扛不住己方众人齐上,不料他能约到这么多帮手。其中一人指着张飞喝道:“好啊,你来得倒快!”
刘备一挥手,大家正要上前,只听一名身穿青衣的少年大叫:“我们只让你一人来,你却以多欺少,太不像话了!”
“你们想几个人围攻我一个,就不算不像话?”张飞双眉一竖,骂道。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们想几个人围殴你了?要打趴下你,还用得着几个人么?”
那青衣少年一口咬定,非得单打独斗。张飞不耐烦听他罗嗦,袖子一挽,就要冲上去动手,刘备拉住了他,朗声道:“就先让你一步,我们双方各出五人,胜得三场为赢。你们若输了,就把桃子还给我们;你们若赢了……哼,到时候再说!”
他说着扬眉一笑,人家被他笑得浑身发冷。四场打下来,两胜两负,对方最后出阵的是那青衣少年,张飞一皱眉道:“兄长,你去随意收拾收拾他吧。”
他们只道这少年口头锐利,手上功夫必然不怎么厉害,不想却是失算了。刘备和这少年一搭上手,顿时发觉此人手脚灵活,不在自己之下,恐怕难以克制。只见他当胸一拳打来,刘备侧身避开,五指伸出,疾扣他肩头。那少年沉腰弯腿,屈肘击向刘备腰间。两人都心有顾虑,没把力道用实了,各自跳开半步,随后又出声呼叱,斗在一起。
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彼此之间颇有默契,知道脸上手上若是挂了彩,回家定要被骂,因此拳脚都只往胸腹、臂腿之类衣服能遮住的地方招呼。众少年睁大了眼睛看着,惊心动魄,咬牙嗟叹,就如在场下搏斗的是自己一样。
斗了近一个时辰,天色渐渐黑了,两人也都筋疲力尽,张飞和另一个孩子打个眼色,奔下场去,将双方拉开。那青衣少年累得站也站不稳了,心里仍然惦记着便宜,气喘吁吁地道:“既然不分胜负,不如将桃子平分了吧!”
“你想得美。”张飞说。
刘备扶着张飞的胳膊,勉强喘匀了气,说道:“明日午时,再来打过,你们敢吗?”
那帮少年怎肯服输,当即约好,将桃子用布包兜了,挂在村口的树上,以示决不下手。两伙人分别回家。因为这件事,刘备疲累不堪,回到家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洗了澡,帮母亲做完家务,时间已经很晚了。第二天睡眠不足,这才困倦失态。
当然他们孩子气玩闹这些事,卢植是不知道的。转了两圈,讲完了“卫献公出奔反于卫”的故事,见刘备还是昏昏欲睡,就说:“我把前两天大家写的文章发下来吧。”
刘备打了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这次的文章比上次进步了些……”卢植一边分发一边说,“题目是‘无本不立,无文不行’,有的同学完全没说清楚这句话里,‘本’和‘文’指的是什么。书上写得清楚: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书上也说:升降上下,周旋裼袭,礼之文也。我希望你们能多加阐述,礼仪之中,忠信义理是如何体现的……”
刘备心想,这说的不是我吧?拿到文章,展开一看,一如既往地满篇写着小字批语,字体清瘦秀丽,没有一句是好话。匆匆扫了几眼,抬起头来,缓缓地叹了一口长气。
公孙瓒闻声转过头来,师兄弟对上了视线。他拍了拍刘备的肩膀,道:“不要紧吧?看你脸色像遭了暴风雨的丝瓜似的。”
评述完文章,卢植叫学生们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回来继续听书。众学生不免窃窃私语,老师这么光明正大地拖堂,今天还能不能回家了?但摄于卢植平素的威严,谁也不敢说什么,都乖乖地自去解决个人问题。
刘备搁下笔,心情低落,思忖着不能去打架了;刚看完文章的评语,又有种深深的无脸见人之感,虽说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没人瞧见老师写了些什么。他站起身来,准备去喝杯水,正在整理书简的卢植忽然向这边扬了扬下巴,说:“下午讲《大传》,好好听着。”
“是。”刘备微微一怔,欠身说。他到了院子里,正抱着杯子猛喝,忽然张飞带着小伙伴们从外面进来,问道:“兄长,怎么,还没下课吗?”
“老师要拖堂。”刘备说。
伙伴们纷纷不以为然。就在这时,院外忽有吵闹之声,张飞连忙跑出去看,回来报告说:“敌军携着大批粮草辎重,来袭击这座城池啦!”
这是有多大仇恨?刘备十分不解。正疑惑间,昨日那青衣少年跳进门来,叫道:“刘备,我们接着打!”
刘备点头道:“好!不过这里是学堂,不可无礼,我们到外面打。”
“这个自然。”那少年说。刘备走到门外,见对方众人果然将桃子带来了,每人拎着一个布包,看样子颇为沉重。刘备略微向周围扫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忽然说:“这次你若赢了,桃子就给你们;你若输了,不但桃子还来,而且你们所有人今天下午都得陪我上课。”
“真有自信啊!”对方好几名少年都说。
那青衣少年听到“桃子都给你们”,眼睛都发光了,斜睨着张飞道:“你说的话,不知算不算数?”
张飞伸出手来,和刘备一握,道:“我兄长说话,当然算数!”众伙伴齐声应和。
刘备一笑,纵身上前,又和那少年交上了手。斗了一阵,刘备将脚步渐渐移向墙根处堆着的柴垛。他二人都是身形灵动,扑击闪避之间纵跃甚多,也无人疑心。
那青衣少年眼看刘备身后就是巨大的柴垛,叫道:“哈!你逃不了的。”合身扑上。哪知刘备好似早有准备一般,掉头便向柴垛后跑去。青衣少年扑了个空,急忙追在后面,无奈柴垛挡了他的视线,还未看清敌人在哪儿,便觉得脚踝一痛,身不由己地向前俯跌。双手按上柔软的草地,同时后颈一紧,已给刘备横臂制住。只听他清亮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喝道:“服了吧?”
“服了。”青衣少年忙说。
刘备松了手,让他站起身来。那青衣少年一脸一身都是灰土,掸掸衣服,笑骂道:“你这瘦皮猴好生狡猾!”刘备向他望了一眼,嘿的一声。众人一瞧,他比刘备还瘦小,竟然口出此言,不由得相顾失笑。
这帮少年不愿食言,当即拥进卢植家院子里,准备陪刘备上课。刘备赢了一架,也不禁笑吟吟的,打了水叫那青衣少年简雍洗了脸。张飞拉着他道:“兄长,我们也不走了。”
“你怕他们联起手来把我打趴下呀?”刘备笑道。
张飞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径自瞧准了刘备的座位,往旁边一戳,就不动了。下午卢植来了以后,忍不住睁着他近视的眼睛,仔细瞧了半天,心想似乎比上午还多了不少人,难道是我的错觉?
“服术有六:一曰亲亲,二曰尊尊,三曰名,四曰出入,五曰长幼,六曰从服。从服有六:有属从,有徒从,有从有服而无服,有从无服而有服,有从重而轻,有从轻而重。”
“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一轻一重,其义然也。”
“晋献公之丧,公子重耳辞于秦使,稽颡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穆公称之曰‘仁’。”
晚些时候,讲完了《礼记》全书,不但卢植师生深有感触,连第一次来的张飞等人竟然也都正坐静听。下了课,众人正要收拾东西回家,简雍一直沉默地呆在一旁,此时忽然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向卢植问道:“先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先者五,一曰治亲’,这话对吗?”
卢植看了他一眼,又瞧了刘备一眼,心想你从哪儿带来这么多熊孩子?答道:“不错,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孟子有云:‘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葬母,棺木若以美然,曰:‘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简雍默默地点了点头,卢植又道:“至于士人,则不止于是。孟子也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之前我们在课上也讲过了,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故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唯圣人为知礼之不可以已也。”
简雍突然问道:“先生,倘若人家偏偏不肯亲其亲,子其子,长其长,幼其幼,也不肯亲他人之亲,子他人之子,那便如何?”
卢植一愣。简雍接着又道:“那天下岂非永无太平的一日了?”
“这个,正因如此,礼义乃是人之大端,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卢植微微皱着眉说。他认真端详了简雍半天,问道:“这位同学,你作业写了吗?下次的文章里,你把你的想法详细论述一番,然后我们再讨论。”
一听要写文章,简雍登时缩了回去,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桃子,捧到卢植面前,笑嘻嘻地说:“先生,别生气,吃个桃子吧。”
闹得卢植一头雾水。
《礼记》讲完之后,卢植放了学生们几天假,打算再开学教他们《尚书》。这一日正在堂上备课,忽见刘备腰挂箭囊,手持雕弓,兴冲冲地奔了进来,张口便问:“老师,‘射者,所以观盛德也’,这话对吗?”
听到“这话对吗”这四个字,卢植只觉得一阵头疼,点点头道:“啊。”
“太好了,请老师教我射箭!”
刘备立刻将弓箭递了过来,兴奋得双颊泛红,两眼闪闪发亮。
卢植很想说:你老师我教你读书,不是叫你用来坑我的!
……但他只是从刘备手里接过了弓箭,将张弓发箭之术教了给他。
刘备练习了半天,终于练会了正确的动作,能把箭开出五十步远了。卢植坐在廊下瞧着,感觉自己的头疼一点都没有缓解。看着刘备捡回箭支,他把这学生叫了过来,问了一声:“你这弓箭哪儿来的?”
“别人借我玩的。”刘备立即说。
卢植点了点头,正色嘱咐了一句:“练箭的时候找宽敞的地方。要是伤着了什么人,你看我饶不饶你?”
“学生不敢!”刘备肃然道。他随手拨了拨弓弦,带着无限景仰地说:“郡里都说老师才兼文武,果然名不虚言!”
卢植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刘备又道:“老师,养国以道,教之六艺,谓之礼、乐、射、御、书、数。您只教了我们‘礼’,还有很多可以教的嘛。”
卢植转过了脸,没理睬他。
“老师的声音这么好听,要是教我们音乐,那才好呢。您教过的,说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
“行了行了,知道你会背书了!”卢植把刘备往外轰。
刘备出了卢植家,回头就将射箭之法教给了一众小伙伴。这群孩子年少气盛,哪懂得收敛克制的道理,个个拉弓拉得膀子都抬不起来。第二天见到刘备时,看他一条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像被绑着似的,卢植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
再开课这天,讲完了书,学生们只道可以解散了,不料卢植忽然叫侍从搬出琴和瑟来,以《鹿鸣》这首曲子为范例,教了他们抚琴鼓瑟之法。刘备双眼发亮,举高双手虚作按弦之势,嘴里跟着哼唱。教完下课,学生们陆陆续续散去了,卢植向刘备说:“怎么样?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你有什么感想?”
刘备望了卢植一眼,忽然扑哧一笑,道:“老师,其实上次我说什么请您试试教我们音乐……那是开玩笑的。您对学生的诉求这么关心,实在让人大喜过望。”
他背起书箱,轻快地跳到阶前,挥了挥手示意告别:“我有嘉宾,德音孔昭——今天学到了一首好歌,都要多谢老师。”
卢植慢慢踱到阶前,见刘备已经跑远了,心想这熊孩子又坑我。
刘备沿着田间小道走回自己家,想起方才卢植的表情,不由得腹中暗笑,脚下连蹦带跳。走了一阵,简雍从道旁迎了上来,和他并肩而行。简雍望了他两眼,道:“看你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奇葩,有什么好事吗?”
不出卢植意外,刘备转眼就将这首《鹿鸣》教会了所有的朋友。即便这早在预料之中,但当卢植某一天外出,听见一群在田垄上漫步的少年高唱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时,他还是顿时兴起了一种恨不得立即抄起书简和刘备同归于尽的情怀。
才兼文武、贤名素著的好老师当然不能真的这么做,所以他只是点评刘备的文章时忍不住加了一句“出去别告诉人家我认识你”。刘备莫名其妙,未能领悟真意,只自然而然地把它理解为自己的文章写得太差了,让老师不忍卒视。
因此,当两个中山客商听到田间飘荡着《大雅》的歌声,因而询问众少年,跟着顺藤摸瓜找到刘备,问他这首歌是谁教的之时,刘备脑海中已经没了“出去别告诉人家我认识你”这句叮咛的丝毫踪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前九江太守、本郡卢子干先生。
刘备本以为,这两个商人接下来会去拜访卢植,谋划出一番大作为,也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不料他们俩只是对视一眼,显得颇为惊异,随后也不问卢植的住址,只是约他次日再来会面。刘备十分纳闷,回去以后,与小伙伴们讨论了一刻钟之久,也没弄明白这俩人要干嘛。揣摩别人心思这种复杂工作颇为耗费心力,一个不留神,大家就扯到“饿了,今晚想吃鱼”“我好穷啊,穷死了”“你别唱歌我们还是朋友”之类的话题上去了,谁也没再提这件事。
第二天,刘备如约前往,众少年事先得了嘱咐,都不走近前去,只远远地等候着。不一阵子,一辆马车驶来,那两个中山客商果然准时到了。简雍抱起双臂,侧头观察,只见他们三人谈了一会儿,刘备脸上略现讶色,皱眉思索了一阵子,随后抿起嘴唇,眼睛微微闪出亮光,又说了几句话。
然后三人行礼告别,那两个商人乘上马车离开了。刘备向这边走了过来,张飞问道:“兄长,那二人说什么?”
“他们问我,倘若送我一件礼物,我想要什么。”刘备说。
“他们为什么这么问?”简雍眉眼一沉,“那你想要什么啦?”
刘备笑了笑,道:“我说我想要大家每人一柄剑,练习武艺。他们说会给我的。”
张飞一听,虽然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但觉得似乎是件大好事,不禁喜上眉梢。简雍的表情也不由得开朗多了。两名客商言而有信,很快就办好了这件事,刘备和小伙伴们从此每日的“交游”时间都在一起舞刀弄剑,渐渐地,从一群闲散少年变成了一群危险的闲散少年。
卢植始终都不知道这些变故,当然也更不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起了怎样的作用。这日他到堂上讲课,发觉前排少了刘备熟悉的身影。虽然这样的事态不同寻常,但卢植也没怎么在意,心想谁还不突然生个病么?
讲完了这天的课程,卢植收拾着书卷,随口向公孙瓒问道:“刘备今天怎么没来?”
公孙瓒怔了一下,忽然如梦初醒:“哎呀,差点忘了。刘备他叫我捎封信给老师,说他不能来上课实在是对不起。”
他从书箱中翻了半天,取出一篇木简来,交给了卢植。卢植一看,头痛之感油然而生。只见上面说道,我明白逃课不对,但我还是得逃,因为收了一些客商的好处,替他们做保镖的去了,老师你别怪我!竟然还骈四俪六地写得颇为好听:
“因得厚赐,辄感慈惠之重;深受恩睐,终应驱驰之约。前,彼与学生相见,谓今日将有事于冀州,然道中近多匪徒,恐有变故。遂许之以同行。
“或劝称疾,以欺师尊。惟学生闻之: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自虑逃学他往,已谓失礼;岂能虚言脱罪,更为不敬?遂夜执笔,交托于伯珪师兄,以闻于师。不胜歉疚,愧意殊甚,敬颂祺安。”
看罢,卢植猛地把木简向桌上摔去。
这不但是逃课,还是一场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逃课。
此时刘备正和伙伴们一起,陪着客商押着一大群马匹向南行去。他也知此行或有危险,约齐了识得的朋友,偕同张飞等几个人家中的庄客,有近百人,他们全副武装——话虽如此,也就是大家都带着各自的枪矛刀剑,有条件的还拿上了弓箭,仅此而已。
少年们虽然大多已经见过涿郡外面的世界,但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结伴同行。想到途中可能出现的骚乱,众人都有些激动。除了放出去的哨探,在中间护卫的也有不少人左奔右跑,安静不下来。
刘备却很安静,一路上只是紧紧地握着佩剑,沉默前行,既不突出,也不落后。张飞看出了兄长的心思,劝道:“大军已然出征,主帅就别犹豫不决了吧。”
刘备笑了笑,说道:“算算时辰,这会儿该是下课的时候。老师知道了我逃学,肯定正在那儿生气呢。”
“你写信道歉,他还生气?”张飞诧异地问。
喀喇一声大响,木简磕在了桌案边角,随即又弹跳起来,跌在地上。公孙瓒拾起来一瞧,系线都崩断了,木头表面也现出了裂纹。他从未见过卢植如此发火,不敢露出讶色,将木简搁在一旁,谨慎地劝道:“老师,您别跟那孩子一般见识。——他写了些什么?”
“道歉没什么用,不管怎么说,我这也算是故意逃学。”
卢植只觉得心里一股火苗直往上蹿,烧得整个人口干舌燥。
刘备这人虽说不爱用功,杂念太多,不时还会当堂昏睡过去,但出勤率异常地高,又很懂事,课下和自己较为亲近;要说卢植不喜欢他,也并非是这样的。毕竟,卢植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老师,怎么会因为一个人作业做得差就讨厌他呢?
他本以为这学生态度端正,偶尔生点小病,或者家中突然有了急事,因而旷课,也是可以谅解的。不料卢植替刘备想的这些理由全没用上,他就是单纯的故意逃学。就算找出一大堆好听的言辞和借口,也是故意逃学。
“那你还写信作甚?不如说谎了。”
卢植最气恨的是,刘备信中所言都是真实的。
他没必要说这么拙劣的谎。他刘备的确被他人利用,逃课去赚取好处了。
也就是说,比起乖乖来听卢植讲《尚书》,他觉得替一班商人卖命,冒着危险护送他们前往冀州这边比较重要。
这简直是顶风作案,藐视学堂纪律。这简直是利令智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简直是——
“我也在想。虽然我是一片真心诚意,没有欺骗老师,但结果老师反而要生气。这么做到底对吗?真是有些想不通。”
“还当治之。”
卢植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书卷也不管了,径直回内院去休息。
公孙瓒耸了耸肩。这四个字解释起来,无异于“看我不往死里抽他”,他觉得这次师弟可要惨了。捡起断裂的木简,大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公孙瓒叹了口气,心想:“你说你瞎说什么实话呢?”
未时前后,一队人行到高阳附近,在道旁停下来吃饭。就在这时,做前哨的简雍飞马赶回,叫道:“有山贼,各位准备迎敌!”
众少年早已习练有素,立即拔剑上马,摆开阵势,将客商和马匹护在中间。遥望烟尘扬起,一彪人马涌了过来。粗略一数,对方有百余人,刘备手心微微出汗。为首之人身披战袍,手提长枪,喝道:“留下马匹,放你过去!”
张飞笑道:“你留下马匹,我放你过去!”
刘备低声道:“先制住那头领,别人就好对付了。”张飞点一点头,拍马迎上,举矛直搠过去。那为首的冷笑一声,退回山贼之间,前队的贼众拥了过来,挥刀向张飞胯下的马身上砍去。张飞一时缚手缚脚,与那贼首的距离登时远了。刘备暗叫不好,一声号令,引众交战。
他挥剑御敌,急着将张飞被围之势中解救出来,不留神冲在了前面。为首那敌人一枪刺来,刘备急忙跳开,挺剑挡架,左首立即一剑递了上来,将敌人逼开两步,又交在刘备手里。刘备下意识握住,伸开双剑纵跃旋身,两道雪亮白光闪出,放倒一片。侧目望去,瞧见简雍只握着个剑鞘,立在自己背后几步开外。
“看什么?还不快杀!”简雍不耐烦地说,随手挥起剑鞘斜劈,又做翻一人。
众人皆知,在少年们中间,以张飞武艺最为精熟,与余人相比,战力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几人合力杀敌,消灭了围困张飞的贼众。那贼首按捺不住,策马迫近,刘备一看敌高我矮,枪长剑短,于是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张飞大喝一声,白净的脸上满布煞气,从旁杀到,将贼首刺于马下。少年们齐声欢叫,众山贼没了首领,顿时惊慌失措,溃不成军,只能亡命逃窜。
次日早晨,卢植把《尚书》放在桌案上,以冰冷的目光向学堂扫视了一圈。前排的学生都不禁缩了缩脖子,感觉老师今天似乎戾气格外地重。
卢植没有发现刘备的踪影,把脸上的冷意收了起来。这属正常,算算那群人要到信都,怎么也得是昨日黄昏时分;在那儿住一夜,今早返回涿县,又花掉一天,就是说今天的课刘备也要缺席了。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一人从门外奔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坐在后排的案旁。卢植走近前去,仔细一看,正是他打算往死里抽的那学生。手中书简卷成了一卷,举得尽可能的高,正要砸下去,忽然看见刘备满脸的倦容,眼睛微微失神,幽深的瞳孔仰视着自己,毫无躲避之意。
不知怎么的,卢植这一下就没砸。他把书简扔到刘备桌上,说道:“好好听课。”
对于一个无故旷课的学生,这样的话语仿佛有些过于柔和了。
卢植自己也觉得下不来台,咳嗽几声,转身走回前面。但刘备显然是困倦得要命,已然听不出来这点分别——或许他根本连卢植的话都没听到。刘备把书简翻开,平铺在案上,然后直接双手交叠,趴在那一行行墨字上睡着了。
讲完了课,卢植走到还昏昏沉沉的刘备跟前,准备把自己的书拿了回来。刘备察觉到老师过来了,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挥去睡意,站起身来。卢植问道:“你一夜没睡?跑回来的?”
“嗯,是。”刘备嗓音模糊地应了一声。
“一来一回,竟然平安无事?”
刘备猛烈地哽了一下,差点被这句话呛死,低下头说道:“没出人命,伤了四十二个。我没受伤。”
“你这是找死知道吗?”卢植一时没忍住,举起巴掌“啪”的一声,拍在他头上。“受伤的人要不要紧?”
“大家都……伤得不重。”
卢植闻言松了口气,又奇怪于刘备话声里的那点哭腔。“算你运气好。要是他们家长追究起来,我看你怎么办?”
“学生知错了。”刘备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卢植想起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怀疑刘备正在这儿等着他。但又明知这学生没读过左传。视线向上移去,眼前这个髻子梳得略显松散,支棱着不少杂乱的散发,好像用久了的木栓一样。卢植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恶意。
“既然错了,那就受罚。”
嗯,受罚。刘备慢慢缩起手,扶在案边,在心里做好了抄一千遍书的准备。不料卢植却伸手拉住了他手臂,没让他跪坐下去,说道:“现在不罚你。你晚上酉时再到我家来,那时候再罚你。”
刘备意外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卢植的表情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心思,刘备迷惑地问:“老师……?”
卢植松开五指,在他臂弯处一拍,又说了一次:“酉时过来。”
陈述的语气已经完全变成了喝令的语气。刘备感到拍在自己臂上的手仿佛一只千钧大锤,为了免于当场伤残,只得点了点头。
卢植眯起眼来笑了。
当天晚些时候,夕日已然落下,烈红的余晖慢慢烧尽,留下灰烬一般的暮色,乌沉沉地笼罩在涿县上空。有个小小的黑影踩着田垄一步一步地走着。薄底的鞋子踏在泥土上,即使是些微的凹凸不平也能传到脚心。刘备回头望去,自家那一片民房的形影渐渐消溶在夜色里,看不清楚了。
这情景依稀和昨日离家的所见有些相像。那时天还未亮,田间弥漫着轻纱般的白雾,空气味道好闻得像一杯新斟的井水。然而心情却截然迥异——当时自己因为逃课而忐忑不安,但却坚信着这是不得不做的事,而满怀莫名的自信——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愚昧。刘备蓦然握起双拳,不再回头地向卢植家直行。
不管老师怎样罚他,都是他自作自受。
“你把这屋木头,给我削成木片,做成名刺。”
真个听到卢植的处罚方式,刘备还是吃了一惊。平素空阔的后堂此时堆满了木材,深褐色的圆木看上去干燥粗糙,比起写字刻画用的嘉木,倒更像之前摆在外面的柴火。刘备困惑地歪了歪头,指着脚边一条圆木,问道:“老师,这个木头颜色又深,也不像软质,如何能做名刺?就算做得出来,品相如此之差,又……有什么用呢?”
“罚你用。”卢植板着面孔把砍刀递给他。
刘备接在手里,抬眼瞄瞄老师。卢植忽然有一种不吉的想象,寻思着这学生是不是在心里比画,觉得他老师这张脸比那些木头更适合下刀?
——下刀,削去他面上严肃冷漠的表情,然后隐藏在那后面的一点关切和好奇心,就无所遁形。
卢植转身离开。出后堂之前,背后传来木材被斩开的碎裂声,听起来颇有几分凄厉。
刘备一刀劈进圆木中身,察觉出一如所料,这木头材质低劣,又硬又脆。不管下刀再轻,它也很容易碎成小段,只怕很难削成名刺所用那种一尺长的细木片。他望向内院的方向,心头压抑,眼前骤然一阵发黑。
静了半晌,他提起刀来,盯着锋刃看了看,带着些怨气地想道:“倒是给我把手锯啊!”
刘备这些想法,卢植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到自家院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备课,然后心满意足地钻进被窝。
再睁眼时听到更鼓,一声声像小石子落进了静谧无波的子夜里。他披衣起床,到外面一瞧,刘备还在那儿和木材搏斗,满地大大小小的都是碎片,整齐地排在一旁的成品怎么数也不会超过十个。
“很难吧?”他说。
刘备手一颤,劲力松了,砍刀卡在木质中间,没劈下去。他放了手,向卢植抬起五指张开,道:“老师,我手都快断了。”
卢植见他整条小臂连带每个指头都在发抖,略觉歉疚,问道:“要不要喝甜粥?”
刘备站直了身体,没有理会甜粥的问题,左手向堂中一摆,神色凝重:“老师,您用这一屋子木头来罚我的意图,我已经明白了……”
是吗!卢植大感欣慰。
刘备语声顿了顿,眉头皱得更深,接下去说道:“可是您真的就认为我是这样天资卑下,品格顽劣的人,所以不能成材吗?”
刘备紧紧咬着牙关,强忍住一丝泪意,执拗地盯着对面的老师。卢植叫他脸上的痛苦之色震惊了,急忙咳嗽了几声,矢口否认:“你不要多想。这只是单纯的对你逃学的惩罚而已。”
他避开刘备的眼光,走向那几根做好的名刺,验收成果。只听刘备轻轻地在身后说道:“如果我能回到两天之前的这个时候……”
卢植扭头望去。身形单薄的布衣少年低着头,双肩微颤,说不清是什么眼神。
“如果那样,我绝对不会再逃学。”
后来回忆起来,卢植恨不能抽打当时的自己,怒喝一声:“都这样了,还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你脑子里是进鱼了吗?”刘备那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明显不是为了逃学受罚,明显就是这次出门遇到了什么怪事,最终竟至觉得悔不当初的地步。
只恨自己刚从床上爬起来,神志不清醒,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竟然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既然知错,你可以回去了。”
刘备抬起头来,对上卢植的视线,忽然微笑起来,摇头道:“不,老师,我要再试试。”
卢植一愣。刘备转身走开,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材,拔出砍刀,又削了下去。卢植摇了摇头,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但是好像跟自己没关系的样子,于是回屋继续去睡。
刘备又折腾了许久,浑身冒汗,手脚发软,忽然听到堂外传来微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面上的声音。他走出后堂一看,不远处的梨树下,一团黑影在地上滚动。那黑影抬头瞧见他,爬起身来,飞奔过来。
“兄长!”
刘备不自禁地伸手扶住额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张飞道:“大军班师,找不见你。刘夫人的情报是你孤军深入到这里来了,简雍说你极有可能被俘虏了,叫我前来劫营。”
刘备笑道:“别担心,老师已经说我可以走了,不过我还是想再呆一会儿。你来看,这种木头如何做成名刺?做成一枚就好,我们就一起回去。”
“好,我来援护你。”张飞捋起袖子,拎起砍刀,对准刘备交给他的半截木头,一刀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木屑四下乱飞,登时碎得不成木形了。
刘备哈哈大笑,转过脸去,说道:“手比脚还笨。”
清晨,卢植叫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吵醒了。他揉揉眼睛,穿衣洗漱,把人从后门接了进来,仔细瞧了瞧天色,问道:“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还不到上学的时间啊!”
公孙瓒严肃地说:“老师,你原谅了刘备吧!”
卢植想了一阵才想起来昨晚的事,刘备没准儿还在自家屠杀木材,没有回家。这个死心眼子!他摇了摇头,拉着公孙瓒往后堂走去,边走边说:“我早就说让他回去了,这家伙自己不肯走。你来得正好,他要是还不走,你给我——”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后堂,一看里面的景象,卢植的话声顿时停住了。里面除了有刘备和一屋子碎木,还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搂着刘备的腰,两人背靠着墙并肩坐在地上,一副很亲密的样子。见有人来了,两人连忙站起身走过来。卢植将目光下移,盯着张飞仍搂在刘备腰上的手。张飞留意到了他的眼神,解释道:“兄长闪着腰了,不这样站不住。”
“你们一晚上做了些什么?”公孙瓒惊恐地问。
刘备白了他一眼,举高左手,向卢植道:“老师,这个给你。”
他手中是一条做好的名刺,红褐色的木质表面磨得平整,尚新的墨字写着“涿郡卢植再拜,问起居,字子干”。是刘备那熟悉的字体,笔触圆润,最末一笔总是长长的,只比平时略有些歪斜,想来是砍了一夜木头,字都写不好了。卢植笑了笑,接过来,道:“真难为你了。”
他转向张飞,冷下脸来道:“你是怎么进我家的?”
刘备生怕张飞说出“奇袭”“劫寨”之类的术语来,连忙抢着说:“他翻墙进来的。因为我一夜没回家,母亲担心了,叫他过来看看。”
“那就能翻我家的墙了?难道我这一家全都是死人么?”卢植皱着眉道。
张飞一指地下,道:“都是木头。”
公孙瓒忍俊不禁。卢植瞪了他一眼,又对张飞道:“说话客气点,不然我请你家长过来和我谈谈,叫你三个月不许出家门一步,你看如何?”
张飞惊得手一松,失去支撑的刘备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卢植脚边。
后来卢植叫张飞扶着刘备回家休息去了,这两三天落下的课也只好改日再补。刘备酣睡一上午,起来吃午饭时,放学路过的公孙瓒敲门进来,说道:“老师让你写一篇文章。”
“什么?我不是已经受罚了么?”刘备筷子上的饭团又掉回了碗里。
公孙瓒同情地看着他:“老师说,昨晚的事是因为你逃学而罚你,写文章则是因为你出了远门,要你写所见所想。”
刘备怔怔地出神。刘夫人挟起几条炒青菜,放进他碗中。刘备忽然放下筷子,道:“师兄,借我书。”
公孙瓒诧异地问:“你要什么书?”
“所有的书!”刘备说,“孟子,春秋,六韬,汉书,凡是老师可能教的书,都借给我用一用……”
你一定很想问我究竟见到了什么。我偏不告诉你。他心想。
于是卢植收到一篇竹简,其中满是这样的句子:
“掘壑附丘,舍本治末。涓涓不塞,于是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
“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务进,进而遇覆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
“不仁者可与言哉?天火加身,乃安居于危祸;沧浪倒悬,竟求利于乱亡。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
虽然只是一篇各种课文剪碎了粘在一起的拼贴画,但细看起来,也不难瞧出作者意气沉沮。卢植琢磨,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了?随手拿起笔来,开始逐字逐句地写批语。
写着写着,卢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起身去倒了杯凉水,心道:好小子,这哪是写文章,简直是存心为难读者。把古往今来所有的难题都摆在你老师面前,你有种!
最后一段扯上了老庄,更是越跑越远,看得卢植都忘了开头在说些什么了: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六合之内,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议而不辩。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然则谁可论道?谁可述之于下士?
“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修礼陈义,讲学播乐。至于昧者,何以教化?趋于私情,笃于欲求,乃自纵心肆意,废礼妄行。然则吾不知何以辨于明昧,端于礼义。”
不惟老师看得心累;花了一个下午,半抄写半胡扯地诌完这篇文章之后,刘备自己都抑郁了。把书还给了公孙瓒,文章交到卢植手里,他又回到家里躺尸。过了不久,听到窗框上有剥啄之声,坐起身来,只见简雍趴在窗台上瞧着自己。
他受了点轻伤,一道长长的血痕从耳后一直拖到颈旁,鲜红刺眼,看起来凶险万状。简雍自己却毫不在意,仍然这样子在外面到处游荡,也不怕吓着别人。
“进来吗?”刘备打起精神问道。
简雍摇了摇手。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简雍又说:“你别太在意。反正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他像是沉思着什么,眉梢慢慢低垂下来,还残存着几分稚气的脸庞显得格外冷静超脱。
“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没有办法的。”
当晚刘备失眠了,翻来覆去直到深夜才睡着。次日起得太晚,匆匆赶到学堂,刚好卢植也才拎着书箱过来上课,刘备就坐在了后排。两个人的四只黑眼圈隔着数排座位的空间交相辉映,心里都在笑话对方,全然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形象。
到了休息的时间,卢植想起刘备那篇文章来,在书箱里寻找,准备发还给他。忽然门外脚步声响,随后从人冲了进来,报说南夷叛乱,卢植被敕封为九江太守,诏命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一众学生不禁哗然,惊讶者有之,叹息者有之,欣喜者亦有之。
而他一个失手,书箱从桌案上跌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卢植茫然失神,慢慢坐倒在身后的垫子上。报信的从人、谈论的学生,周围的一切好像都离他很远,他眼睛只是牢牢地盯着那翻倒的书箱。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穿着很薄的草鞋的脚走了过来。那人弯下身去,伸手将书箱捧了起来,放回桌上,又拾起几卷散落的书简,小心地展开,检视是否有损坏。随后,那人凑近了些。一双秀气而温和,可惜带了两个黑眼圈的眼睛平视着他,问道:“老师,您还好么?”
“嗯。”卢植勉强应了一声。他扶着刘备的手站起了身,想起本来要做的事,于是从书箱里拿出那篇叫人头疼的文章来。
刘备双手接过,道了声谢,然后回到座位上。他轻手轻脚地将竹简铺平。也许是方才摔在地上那阵震荡的缘故,系线有些松了。一如既往,自己的字迹旁边,如同连缀着小珠一般附着卢植的批语。
这篇文章是以书中的成文写就,卢植亦是以书中的成文来批注。他写道:“孔子云: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既不见容于昧者,不辩之可也,但去之而归于有道者。”
卢植叫回休息中的学生们,继续上课的时候,瞥眼间见到刘备还是在看那篇文章。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就算察觉得太晚,也终究是意识到了这学生遇到了什么难事,想法走上了偏锋。因而耗费精力,拿出心底最坚定不移的基石——对于胸中儒学那一点高傲的狂热,写了许多批语,意在教诲开导,实是希望解开这学生的心结。
——只是面对这学生真正想问的问题:无论如何就是和你想法不一样的人,你怎么说服他呢?可能降临到天下的难以阻止的丧乱,你怎么应对它呢?而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是正确的呢?
卢植也不知如何回答。
这是限于形体本身的束缚,凡是字句,出于口舌,落于笔墨,一定会成为论述,毅然决然地传达着什么想法;这些字句自己,也无法试图质疑自己,然后给出一个答案。
卢植口中继续讲着《尚书》,忽然看到刘备静静地哭了起来。他一声也没出,安静得就像在认真听课,可是眼泪却一串串地掉了下来。伸手去拭,也没有用,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眼眶。刘备在后排,没有人注意到他哭了;惟有正对着学生的卢植,但凡一抬头,便会看见他颊边挂着泪珠的模样。
我写的批语就那么令人悲伤吗?卢植半是尴尬半是恚怒地想。
门外道路上不断传来遥远的马儿嘶鸣的声音,他提高一点嗓音,盖了过去。可是骤然之间,卢植明白了刘备的心情。——这个孩子第一次出了远门,见识到了和自己心目中不一样的世间。他疑惑,试图询问:这究竟是我不对,还是世界不对,还是我看错了?
而你却毫无转圜余地,坚决地告诉他:你没有错,这个世间本身就是丑陋的东西。你眼中所见到的,和你心目中不一样的世间,本来就是这样的;而你也应该看到它与你不一样。但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命里就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丑陋,因而拼命去改造它;倘若实在不行,那就放弃它,去找下一个可以改造的东西。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到了下课的时候,刘备终于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以平静的表情开始收拾书卷。友爱的师兄公孙瓒经过他的座位旁边,留意到了他通红的眼睛,失声惊问:“你哭了?”
刘备转过脸去,一声长叹,说道:“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
不愧是刘备,格调顿时高了不少!公孙瓒不由得肃然起敬。
其后,卢植要准备到庐江赴任,又不忍把这帮学生扔在尚书的半途,便加了好几天课,匆匆把它讲完。他们于是出师了。临行前几日,不少人捧了竹简来,请卢植给写上一言半句的赠语。这天卢植正在整理行装,刘备也来了。卢植望了他一眼,说道:“给你的赠语,我倒没想好。”
刘备道:“不用。老师,我来是想问您,我能跟您一起去庐江吗?”
卢植停下了手,直起身,仔细看着他。这学生脸色严正,不像在开玩笑。见卢植没应声,他又问了一句:“老师,要是您觉得可以的话,我也去好吗?”
“要是你觉得去也可以,随便你。”卢植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声。他又问:“你要带你的朋友们一起去么?”
刘备一怔,面上浮起迷茫之色。默然片刻,他移开眼光,投向什么都没有的角落。
“不叫他们了。”
“也好。”卢植点点头说,“一帮十几岁的小孩子,在自家玩闹就算了,别走太远。”
于是刘备就跟着一同去了庐江。卢植心想,难道太阳改从西边出来,孩子王也要专心读书了?抑或他是想要留在自己身边,赚取功名前程?
又或者,他是不满于在幽冀之间所见的世界,以及卢植所给出的,一往无前的评语。所以想要走得更远,去看,去想,去找他的答案?
不管怎样,到一个叛乱之地去,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卢植心里这样担忧,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默许了刘备随行的结果。大江之畔的小城三面环水,到处波光粼粼;时当严冬,又阴又冷,三天两头地还下场寒雨,比起养人,更适合养鱼。卢植一到庐江,整个人就病恹恹的。他坚信自己之前染上的那点病从来就没有好过,它只是深深地藏进了骨头里,坐等他再次来到南方,此刻正从藏身之处往外爬,边爬边咧开嘴大笑。
当此时,刘备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毕竟是教了好几个月的学生,卢植对他的品格与才能还是较为信任的;而且又懂事,手头上一些琐碎活计,不等开口,这学生就自己抢过去做了。到职上任,发布告示,安抚百姓,整顿兵马,众多事务一样样做起来,卢植觉得自己没有再次病倒,也亏得有刘备帮忙。
过了数月,动乱渐渐止息下来,卢植总算松了口气。一天他甚至接到一位贵客,这人正是从前和他同门学经的郑玄,听说卢植在此平乱,又见大事已谐,道上平静,恰巧路过此地,就特意来探一探他。刘备向师叔见了礼,为两位大学者设好座位,自行退了出去。
“从家跟过来的?”郑玄望着阖起的门扉,随口说道。“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送走郑玄之后,卢植回转来,见到刘备坐在案后,面前摆着两堆信函,而他自己正全神贯注地书写着一封公文。卢植静静地坐在旁边,拿起被刘备分在“重要”的一堆的信件读了起来。过了不久,刘备停了笔,将文书递上来,请他过目。卢植大致扫了几眼,点点头道:“不错。一会儿和仓廪那封一起发出去。”
刘备答应了,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卢植看在眼里,不由得板起脸,解释道:“以前给你们批改文章,一写就是一长串,把你们骂得很惨,那是为了教导。现在当然不一样了。”
“是,学生早就明白了‘骂得少,即为好’的道理。”刘备眼睛一亮,微笑着说。
他把公文送了出去,少顷回来,手里拿着另外两封信。卢植正准备接过来,却见刘备手一缩,笑道:“老师,这两封信是我的。”
“哦。”卢植收回手来,又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会给刘备写信的,自然是家长和友人了。想到县里那群整日游玩胡闹的孩子,卢植没什么多余的好意可以分给他们,只盼他们少做些像上次拉帮结伙往冀州跑那样的坏事;但念及刘备那孀居在家的母亲,他倒真从心底生出几分歉疚和关怀。
刘备拆开信件,只见一封信絮絮地写了不少家乡那边的闲事,末了说“努力加餐饭”,当然是刘夫人的手笔;另一封则异常简明扼要,写道“你还回不回来了?”
卢植一抬头,看见刘备捏着信笺,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抚过他脑后的头发,将束发的布带理顺,沉吟片刻,说道:“你也十六岁了,不如我给你做个少府。以后前途光明,稳稳当当,但凡有我一份俸禄,就有你一份俸禄。”
刘备安静地望着卢植。过了很久,他略微垂下眉眼,脑袋摇了一摇,布带便又乱了。他说:“老师,如今此处的祸乱已平,您没什么事需要我了。我想,我还是回涿县去吧。”
卢植愕然。半晌,他终是点了点头道:“你回去吧!”
于是师生就此饯别。目送着刘备策马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卢植总感觉有一股不太顺畅的气梗塞在胸腹之间,回到自家,便捂起被子闷头大睡。再起身时,去衣箱里翻找,打算换身新衣服,不料手指却在箱底碰到了一根竹简。
卢植迷惑不解地将它拣出来,拿到阳光下一瞧,上面的字迹又细又圆,这些时日以来早看得十分习惯了,写道是“至于昧者,何以教化?趋于私情,笃于欲求,乃自纵心肆意,废礼妄行。然则吾不知何以辨于明昧,端于礼义。”正是刘备从冀州一行回来,所写的那篇文章。
他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定然是自己批完这篇文章之后、将它还给刘备之前这段时间内,出了点什么意外,以致系线断了,单单写着这最后一句的竹简脱离开来,掉在了什么地方,后来又随着其他东西莫名其妙地收拾在了这里。卢植握着这根竹简,心想自己在末尾所写的这几句批语,不知刘备看了没有?但这孩子的眼睛又不会通神,连卢植自己都没发觉这根竹简遗失了,他自然也不能见到。
倘若刘备见着这几句批语,他还会在学堂上哭得那么伤心么?他还会始终郁结难抒,乃至非得跟着来庐江么?这答案卢植再也无法知道了。
少了一根竹简,你倒是早告诉我啊!卢植愤愤地想。
后来七八年之中,卢植没有再见过这个学生。
直到中平元年,黄巾贼起,卢植被拜为中郎将,领兵在冀州讨贼。这一日正在深挖壕沟,忽然探马报说东面有数百人,未知是敌是友。卢植心想自己有五万兵马,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摆开阵势,做好交战的准备,等着对方过来。
正安排间,只见烟尘轻扬,对方已然来了。这队军马全副铠甲,当先一匹黄马颜色鲜亮,马上乘客见了卢植,拍马迎上,叫道:“老师!我是刘备。”
卢植一愣,凝目看去。来人二十来岁年纪,面如冠玉,双眼亮如晨星,眉宇间透出几分英气,神采与记忆中的大为不同。只有相貌,依稀还是当年那个瘦削少年的模样。他定一定神,微笑道:“是你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来援助您啊。”刘备跳下马来,笑着说道。他躬身施礼,卢植伸手扶住了,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
两人脸上笑着,口中寒暄,卢植心里却想,这一点都不难得。此次重逢,卢植忽然记起,当年也许是他想错了这个学生。当初刘备好端端地非要跟他去庐江,抢着干了好几个月的活,事谐之后,却又一官半职都不要,径自返回家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卢植在承他的情。
这件事的真相,只不过是有个学生思虑细敏,晓得卢植的身体状况,不忍见他老师刚回家几个月时间,又得到南方去做平乱这种麻烦的事情;于是放心不下地跟了来,替他分担工作。一切都是出自那孩子的好意。就如同起初,他服侍卢植喝药那时,一般无二。
而现在,你看,这孩子又来帮他了。
刘备详细说明来意。原来自从当年分别后,他回到故土,仍然聚集起乡间的朋友们,一群少年习练武艺。渐渐地人众越来越多,这一年见到募兵榜文,他便率领着这数百人投入军中。经过几场厮杀,从幽州辗转到青州,立下了一些战功,又听说卢植在此与张角对敌,于是赶来援助。
卢植不胜感慨。刘备这支军马虽然人数不多,有他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但要说这学生此来,他一点也不欢喜,那是假的。毕竟是多年不见,师生二人说起别来情状,刘备少不得挖空心思,把涿县这些年来的琐碎小事,给卢植讲上一遍。
他向卢植引见属下众人,其中熟面孔不少,都是涿郡的年轻人,早在刘备求学之时,大家就都照过面,互相有所眼熟了。当年的孩童,如今都长大了。那个一脸严肃、口中动辄冒出军中术语的张飞,现在果然应征入伍,领兵杀敌。那个精于计算、嬉笑中也带着三分冷淡的简雍,现在也把他的心计用在了行军打仗之上。
有时候想起来,会隐约觉得,这些都是早就注定好的事情。
刘备和卢植说起,自己与张飞,以及另外一个叫做关羽的年轻人已然结为兄弟,有同生共死之约。又说起他们当时在张飞家的桃园中焚香祭礼,把酒言欢的情景。卢植听着听着,忽然莫名其妙地感觉胸口一阵悸动,忍不住轻咳一声,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刘备认真地瞄了他几眼,淡然说:“老师,别忍着了,想笑就笑吧。”
卢植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汉军与黄巾军相拒已有月余,这天正加紧制造攻城器械,忽听探报说西北二百里开外有贼兵来援,看情势恐有万人之多。卢植镇定如恒,随口便问刘备:“你看这该怎么办?”
刘备道:“老师,敌人兵马倒不太多,只恐近前交战,现下被围的贼军趁机过来冲杀,令我军情势不利。须得分兵对敌。让学生领一支官军,前去抵挡他们吧。”
“你有何应敌之策?”卢植又问。
刘备眨了一下眼睛,语声放缓了些,说道:“贼军来此,必然经过赵国左近的山岭。学生想请云长二弟领五千军马,候于山路之西;三弟领五千军马,候于山路之东;二百人埋伏于山上。学生先引三千兵马,与贼交战,随后佯装败退,引得贼军来追。待贼军行经山岭时,二百人以石投之,二弟三弟两下将路围住,专杀败逃的贼兵。”
卢植闻言,正在寻思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一旁静立着的简雍忽地扬起头来,望了刘备一眼。他的眼睛很亮,隐隐带着一丝诙谐,卢植不由得向他瞧去,问道:“宪和,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事,没事!”简雍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卢植心下有些纳闷,但想简雍这个人一向心思活跃,机变敏锐,就算是在听他们谈话时走了个神,也不出奇。随即卢植也就抛开了这点纳闷,调遣官军,依计而行。
刘备等人自投军以来,大小战役经过数场,但率领如此多的人众交战,也属难得。张飞领军去前,蓦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脸现严肃之色,一拉缰绳,纵马奔过来,对刘备道:“兄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去驰援你的。”
刘备盯着他看了片刻,展颜微笑,点点头说:“这个自然!你若不来,反而麻烦了。”
这群人去后第二日黄昏,卢植听到了汉军得胜的消息。他自领数百人马,向西去迎接他们。其时残阳斜映,山岭在流动的光耀之中,暗色愈发深重,宛如浓墨画成一样。卢植举目前眺,略微被那片灿烂的金光闪了一下眼睛,随后以手遮阴,见到远处道上升腾起一片淡淡的尘烟。
刘备等人所率的官军正迎面行来。当先之人铠甲鲜洁,束发高冠,腰带上悬着双股剑,正是他的学生。但见行伍整齐,骑兵与步卒稳步并进,犹如潮水一般缓缓拥来,虽然明知是自家兵马,卢植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一阵紧张。挥去了这点杂念,他等着刘备近前,笑着说道:“恭喜大捷。”
刘备在马上欠身行礼,微笑答谢。师生在夕照中并辔回到营地。
那以后卢植对刘备说起,皇甫嵩、朱儁在豫州围剿贼军,他有约期齐进之意,所以想叫刘备引本部人马前去打探消息。刘备当即慨然应允。
他动身之后不过三日,朝廷派了一名叫左丰的小黄门前来探军。此人到了营中,卢植领他去检视军粮辎重,查看机关器械,又带他去观察敌军形势,这名小太监随口敷衍,似乎始终心不在焉。卢植本也不信他会比自己更懂行,只是例行公事地把情况告诉他。
汇报完之后,卢植便在营中安排一帐给左丰歇息。小太监一走,帐下就有人上前,提醒道:“卢中郎,您知道那家伙为什么哼啊哈的,对您说的话全不在意吗?”
卢植一愣,反问回去:“为什么啊?”
“他是想要您给他点好处。其实咱们这里一切都没问题,这种人只要得点甜头,就会给您说好话了。”
卢植皱了皱眉:“既然一切没问题,事情本该如此,为何还要以行贿来求他美言?”转过身,不去理睬,继续做着手边的活。对方见他执意如此,只得退了下去。
次日卢植送左丰启程回去。不料又过几天,此人忽然带着一群役人杀回营中,说是奉旨捉拿卢植,治他怠慢军机之罪。卢植惊怒交加。眼前情势,就算他再不愿相信,也明白是叫人说中了,这小太监没有从他手上得到好处,于是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被推上槛车的一刻,正午的阳光照得他好一阵头晕眼花。双手给困锁住了,只有头颈还能略微活动。转头望去时,只见帐前一众将官默默地目送着自己,人人皆是满脸怜悯神色,其中却又带着几分了然。好像在说,他们早知会这样。
早知你为汉家天下辛勤奔波半生,终究还是困进了这小小的一方牢笼。
槛车开始移动,晃得卢植险些没有站稳。身体抵在坚实的木头上,一阵钝痛直往脊梁骨里钻,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学生。心头隐约掠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是这学生,定然不会露出这样怜悯而又了然的冷漠神情来。
在官道上行到半路,忽见一簇兵马从东面拥来,当先之人扬鞭驰近,叫道:“老师!”这嗓音十分熟悉,其中掺入了一些少见的情绪,又是激动,又是震惊。卢植在车上微微点头,示意招呼。刘备翻身下马,奔上前来;他身后不远处,众军马若有意若无意地排开阵势,拦住了左丰等人的去路。
“老师,发生了什么事?”刘备奔到槛车之下,仰头望着他。
卢植定了定神,拿出一副仿佛事不关己的客观语气,把前后经过大略一讲。听到卢植这样说,张飞当即大怒,喝道:“竟敢谗言中伤卢中郎,不想活了吗?”伸手一扯,只听左丰失声惊叫,从马上倒栽下来。张飞一手拿住他的后腰,一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头下脚上地举在半空,使劲甩了几下。
那小太监只觉头昏眼花,地面在头顶数尺晃来晃去,好像随时就会扑将上来,吓得涕泗横流,高声讨饶。刘备急忙转身,喝止张飞,从他手上接过左丰来,双臂一扬,把这人扔回了马背上。
左丰忽然觉得脸上一痛,胸腹落到了实处,睁眼一看,原来已回到了马上,连忙手脚并用,坐直了身体。只听刘备说道:“翼德,小心些。小使者从马上跌了下来,你扶住了他,这自然很好;不过你怎么能这样跟他玩耍?你看小使者娇贵的样子,不比我们这些从军之人,若是摔在地上,只怕他要骨碎颈折呢。”
他口中明着是教训张飞,不知为何,脸孔却向着左丰,双眼微眯,嘴边笑意盈盈。左丰背上一寒,缩了缩脖子。刘备走近两步,又道:“小使者,你为天子办事,我们按理不能耽搁你。不过我老师此去不知几时才能再见,我想和老师说几句话,可真是为难得很了……你看这怎么办才好?”
左丰被他吓得怕了,忙道:“将军护师情殷,我是很尊敬的。正好我们可以停下来休息休息,你爱说多久就说多久好了。”
刘备笑了笑说:“一路上还得拜托小使者,好生照顾我老师啊!不然以后见面,怎么感激你好呢?”他意味深长地盯了左丰片刻,好像要记住这人的相貌似的。然后才转身回来,和卢植说话。
卢植心中略觉宽慰,暗想刘备果然是长大了,虽然对他遭到无妄之灾一事感到愤慨,但这孩子已学会了理智举动,没有直接和朝廷派来的公人作对。说到底,卢植自己也并不想为了他一人,把这学生也牵连进来。
他始终相信朝廷可以辨明谁是谁非,自己的罪名总会洗清。只是黄巾贼虎视在旁,延误战机,未免可惜。
刘备一直站在槛车旁,和卢植谈论军中之事。原来他到达颍川之时,彼处的黄巾贼众已被皇甫嵩、朱儁击破。刘备拜见二人,议论之下,均觉张宝、张梁必会引败军前来广宗与张角汇合,于是刘备即刻又率军返回,想来支援卢植。谁也没想到,师生两人却在这里碰上了。卢植心中感慨,和刘备说了些皇甫嵩的事,只盼这学生能去跟随他,讨伐贼军,建立功名。
押送卢植的役人与刘备所率领的军马各自停在道旁,吃饭休息。一边畏惧对方的强大武力,而另一边忌惮对方所代表的天子威严,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因此大家都成功地假装出了一副人模人样。过了良久,役人们收拾起锅碗和坐具,整鞍刷马,准备上路了。卢植和刘备自然而然地将眼光投向他们,神色都不禁有些黯然。刘备向老师行了一礼,道:“老师,您路上保重。”
“嗯,你放心,不用挂怀。”卢植说。
眼前的景色倏然晃动,摇得他立足不稳。官道上扬起细细的尘土,变成一片淡黄的烟云漫延起来。槛车开始向前行去了。卢植忽地想起一事,叫道:“且慢!”
晃动的景色慢慢静止下来。卢植回过头去,向车下说道:“有一样东西,在我身上笔袋里。”
刘备微微歪了歪头,露出疑问的神色。他跃上槛车来。卢植微一颔首,示意许可。刘备将手伸进木栅之间,轻轻探进了他腰间的笔袋,摸索了片刻,只觉得手指碰到了一片长条形之物,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片竹简。
卢植道:“以前那些学生出师的时候,大家都到我这儿来,请我给写几句话作为赠言。偏你当时跟着我去了庐江,后来情况比较特殊,没能给你写些什么。这个就留给你,当做我给你的出师的礼物了。”
刘备握着竹简,又歪了歪头,脸上微现苦笑。他说:“老师,我不敢。我一直不用功,辜负了您很多心思。我不敢说从您这儿出师了。”
卢植微笑道:“别担心。依我看来,你完全可以出师了。你的很多同窗都及不上你呢。”他满怀温暖的心意,目光掠过刘备束起的乌发,垂落的方巾,还有那包裹在细铠下面,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肩膀。在卢植眼中,时间仿佛回到了八年以前,刘备又变成了那个嘴角含笑、神采飞扬的少年。
可是时间忽然又回来了。车前的役人扬声呼叫,刘备答应了一声,随手将竹简揣在袖里。他蓦然从槛车上跳了下去,向卢植拱一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本部军马浩浩荡荡地开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倏忽之间,就已经行得远了。
我叫你放心,不用挂怀,你倒还真放得下啊!卢植望着他纵马驰去的背影,不禁暗想,这年头好心都是用来养狗的。
卢植的罪刑是减死罪一等;狱中不知日夜,只觉得天气渐渐闷热起来,阴暗的空间似乎愈发狭窄,压得人喘不过气。算算已过了六十余日,该是八月天时,这天忽然听狱卒说起,张角已然病死,皇甫嵩大破贼军,斩杀张梁,率众回到京师。过了数日,又听说在阳城坚守不战的张宝被部下杀死,贼众皆降,朱儁平定数郡,得胜献捷。
卢植甚觉欣慰,沉重的心事一放开,顿时觉得轻松,一时间牢狱之苦都不算得什么了。又过两天,自己居然也被释放出来,原来皇甫嵩上表,呈说他无罪有功,于是皇帝下诏命他复为尚书。
既然重获自由,卢植少不得整理服章,前去向皇甫嵩道谢。与这位新封的车骑将军说了一会儿话,他告辞出来,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阶下。卢植万没料到会在这里又遇见此人,不由得一愕,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卢植会突然从皇甫嵩府中出来,吃了一惊,随即喜上眉梢,叫了一声:“老师。”顿了一顿,又正色说道:“我知道您到了这里,特地赶上门来恭迎您啊。”
卢植瞟了他一眼,道:“虚情假意!”
刘备展颜一笑,眉梢眼角尽是温暖之色。他问道:“老师,您要上哪儿去?”
卢植正要答话,突然一阵夏风卷过,热气闷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风中还带着醇酒的香气。侧目望去,对面一家小酒楼颇为雅洁,看来酒香正是从那儿飘过来的。
卢植酒量本豪,这些日子以来又不曾饱过口福,闻到香气,登时感到腹中饥馁。刘备鉴貌辨色,已然猜中他的心意,笑道:“老师,我请您喝酒,好不好?”
两人于是来到那间酒楼之中,拣了个安静的阁室,点了酒菜。卢植放怀畅饮,心情甚是愉快,等喝了这么十几杯,菜肴也吃了十之八九,这才闲出嘴来和刘备说话。刘备一直默默地给他斟酒布菜,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微笑,就好像当年他服侍卢植喝药时,所现出的那种表情一样。
谈了半天,卢植才想起,问道:“你怎么到雒阳来啦?”
刘备解释说,他和众人随军讨贼,立下了一点战功。现在叛乱既平,便到京师来,等候朝廷封赏。卢植颔首嘉许,眼见自己的学生终于有了出息,也不禁微觉得意,于是又喝了一杯酒。刘备笑了笑,又道:“这都要归功于老师对我的教导。还有众家兄弟全力支持,浴血奋战,不像官兵那么怕死。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话,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卢植怔了一下。杯中只剩些许残酒,醇厚甘香的液体在口中慢慢流过,随后消失在喉咙深处。卢植思绪的长河也如同这样,向后流淌到某一个深远的时刻,然后便断绝了。他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你还记得当年你逃学跑去冀州的事么?”
刘备一愣,将笑容收了起来,点一点头。卢植紧接着又问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回来之后那种受到打击的消沉样子,总不会是为了逃课感觉愧疚吧。”
刘备皱起眉头,沉吟不语。过了半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在案上,这才说道:“老师,当时和我有来往的两个商人,他们是贩马的,这个您了解么?”
卢植道:“有些客商从关外购买马匹,经常途径涿郡,我是知道的。”
刘备一根手指在案边轻轻敲了敲,又说:“那两个人最初找到我,本意似乎只是想借助我来和您搭上关系,但是随后,不知为什么,他们改变了想法。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也许是他们有意引导,总之这事的结果是,一段时日之后,我和众位朋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了一班有武力的人。”
卢植点了点头,道:“我看到你的信时,也猜测是这样。我说,那些客商只是想你为他们卖命罢了,又岂是真的对你有什么好心?”
刘备道:“其实我也想到了这点,但又觉得,我和朋友们也不是全无好处。大家已练了许久武艺,不妨出去见见世面。道上的贼人就算人数多些,也未必是我们的敌手。我没想到的是,这只是那些人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一部分?”卢植敏锐地盯着他。
刘备点点头说:“当时我们走到高阳,遇上了山贼。那些人并不十分棘手,经过一场激战,贼首被我义弟杀死了,余人四散逃走。大家正在欢呼时,突然山后拥出大队官军,包围住四方,叫溃散的山贼投降。那么周密的埋伏,不可能是恰巧路过。
“我看着官军收降俘虏,整理兵器马匹,终于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山贼会来此处袭击商队?哪知他们和那些客商本就是约好的。当时我们护送的马匹,本来就是要卖给这些冀州官军。高阳距离各郡邑路途遥远,道上盗匪众多,十有八九会在那里遇敌。但是如果只靠埋伏的官军对敌,山贼一旦冲上来,商队的人毫无还手之力,恐怕有人伤亡。所以他们才想了这么个主意——让我们这些人做诱饵,先抵挡一阵,等到山贼打得精疲力尽了,官军才出来坐收渔利。
“我听了这些诡计,气得头都昏了,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好过,于是带着朋友们和官军打了一架。本来我们都没受什么伤,这一架打下来,大家才都伤着了。不管怎样,最后还是让他们平安无事地走掉了。
“我心想,信都也不用去了,就和大家一起走到县里,处理伤口,整顿休息。当天晚上我睡不着,就连夜回了涿郡,刚好赶上您第二天上课。”
说着,刘备淡淡地微笑起来。
卢植听了这令人震惊的一番话,一时默然无言。这孩子当年是给骗惨了,从头至尾始终被人利用,性命安危全没被邀请他同行之人放在心上。若是他们的武艺和运气再稍微差一些,难免不明不白地伤在匪徒手下。
更令人心寒的是,他本来对这一切全想错了。
卢植回忆起当年这学生赶到课堂上之后,说到伙伴们伤情之时,语气中那点莫名的歉疚和愤慨。又想起子夜之中,自己涿县家中清冷的后堂,这少年低垂着眉眼,轻声说着:“如果回到两天之前,我绝不会逃学。”一切迷惑不解的疑云都散去了,卢植终于懂得了刘备录出一篇充满难题责问的文章、又坚持跟他一道去庐江平乱时的全部心情。
这个孩子在涿县间见到的尽是淳朴人情,从母亲师长口中听到的尽是忠孝礼节,一直坚信着世界的美好。而他刚走出去几步,愕然发觉残酷的真相。书上说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种种虚幻的言语,在丑陋事实的面前全都显得苍白无力。而那表现出丑态的人,偏偏身居上位,把持天下之柄。
他迷惑了,动摇了,但又怀着一丝微小的信心,把希望寄托于教导他美好言语的老师身上,寻求着一个光明的答案,好让自己继续相信这个世界。
而卢植给出了这孩子想要的答案吗?他不知道。
此时此刻,眼前的刘备端起酒杯,放在唇边,又说:“老师,后来您叫我跟在您身边做事,我很感激,但还是拒绝了。我总觉得十分对不住您。但我并非不懂您的好意,只是我总想着那件事。也许是吓怕了吧,那个时候叫我仕宦任职,我实在无法答应。
“我回到家里去,将朋友们又召集起来,再度认真地习武。我只想站在朝廷和官军之外,不被那些坏人束缚住手脚,或许反而可以做到些什么。
刘备又放下杯子,抬眼望过来,说道:“后来听说老师在讨伐黄巾贼,我寻思,像您这么正直的人,我应该追随您,于是我就带着大家去了。没想到那个左丰又来坏事。老师,您为他们做了这么多,结果还要遭受这样的苦楚,您不觉得灰心么?”
卢植不禁也有些难过,叹了口气,嘴里仍然说:“我这不是又放出来了么?天子春秋正盛,聪慧英明。叛乱已晏,也总是一件好事。”
刘备摇了摇头。静了一会儿,他给卢植拨了两筷子蒸鱼,举起酒杯,忽然笑了起来,问道:“老师,将来朝廷要是封我个小官,我再碰上像这个左丰之类的坏人,你说我是蛰屈存身呢,还是宁折不弯啊?”
卢植瞪起眼来。“像这种败类,上至王公大臣,下至织席贩履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刘备一杯酒刚喝下去半口,闻言忍俊不禁,喷了出来,酒水顺着下颌直流到衣襟上。他用汗巾拭了拭衣服,笑道:“好,要是给我碰上,一定杀了他。”
这便是师生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那以后刘备被封为安喜县尉,走马上任去了。这小县城隶属中山国,离得涿郡也不算太远,估计这学生乐得自在。卢植继续做他的尚书。几年后,他曾说过“春秋正盛”的天子,在多年贪图享乐之后,暴病而亡。又过数月,中常侍张让等人劫持小皇帝与陈留王,卢植率兵往小平津去追,半路却杀出一个从河东赶来的董卓,把小皇帝迎到了。
彼时董卓兵势极盛,集结百官,商议废帝而立陈留王之事。卢植一个激动,习惯成自然地又当了那个讲道理的人,于是被免去了官职。为了活命,他告病辞归,抄小路从轘辕山道离开,此后隐居在上谷。
他有时会从乡人旅客之中,听到一星半点刘备的讯息。偶尔也会记起这学生来,熟稔的影子在心头闪过,然后便感到一阵温暖;只是那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想不起。一次他和友人说到,自己的学生如今都是有所作为的年纪了,公孙瓒、刘备,尤其是其中的杰出人物。对方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夸耀的?公孙伯珪不过姬妾婢仆之子,刘玄德织席贩履之徒……”
“倘有建树,不问出处,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那,公孙伯珪一勇之夫,刘玄德不矜细行……”
卢植想了想,道:“我们还是谈谈出身的问题吧……”
在卢植五十四年的人生里,他所最后知道的关于刘备的事,是这人在青州当平原国相,据说外御敌寇,内修文德,本来混乱的政事渐渐清明,民心归附,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他心中隐约有个声音说道,不知这一场短暂的师生情分,究竟是谁坑了谁呢。
“刚刚接到冀州来的信,卢先生去世了。”简雍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刘备的脸色。
刘备一怔:“卢子干先生?”
简雍点了点头。刘备茫然呆立片刻,长叹一声,走到案边,随手拨弄两下,将笔砚摆得更整齐些。
他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什么都没说。
简雍默默地看了看他,转身走了出去。一会儿,他拿着一片竹简回来,道:“这是当年卢先生送你的。那时我们忙着打仗,又忙着去京师找皇甫将军,你把这玩意忘在一边了,后来我就替你收着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它。”
刘备接了过来。因为历时太久而干枯焦黄的竹简上,自己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字迹写道:
“至于昧者,何以教化?趋于私情,笃于欲求,乃自纵心肆意,废礼妄行。然则吾不知何以辨于明昧,端于礼义。”
而紧随在它旁边的,是卢植那小而瘦长、又硬又秀丽的字体。虽然已经有些剥落了,但依然还能辨认得出来:
“忧葵悲黍,君子之情也。执干戈以卫社稷,秉修行而明大道,吾生岂愿为之乎?”
刘备沉默良久,然后嘴唇略微抿了起来,露出一丝极为柔和的微笑。
说到底,他和卢先生终究是同一种人。在这一刻之前,刘备从来不知道卢植在那一片遗失的竹简上,已经为他写好了最后的答案;但即使这样,他独自面对着强烈的动摇疑虑,上下求索以后,结果仍是写出了和卢植所想的一样的答案。
虽然他们的起始之地,并不相同。
老师已经走完了他的道路,此刻正安静地在山川之下沉眠;可是自己,却还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呢。
刘备放下竹简,举目望向窗外。葱郁的树丛掩映之间,仍可看到碧蓝如洗的晴空。
作者的废话:
我产生钟音的灵感时,正处于多灾多难的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而且格外的多灾多难。与两三位老师之间的互动遭遇过或遗憾或悲催的小挫折之后,莫名其妙地,就开始琢磨主公和他老师之间的关系,于是就有了钟音。本意只想写个两三千字吐槽向的小短文,一个丢了一片竹简很多年后又找到的小故事,不知为何,越脑补越多,前后情节串成了如此冗长无聊的一篇东西。主公和卢先生也算是躺枪了。
在我那篇逊玄的青影里,最重要的一本书是《仪礼》,而这篇里则毫无疑问是《礼记》;如果再来个周礼篇,我就凑够三礼了。不过我看不进去《周礼》,如果真有卢植先生这样一位老师,那该多好。
在流歌大大的《少年游》里,卢植先生是个严肃认真的名家大儒,不太喜欢主公,动不动打他手心板。我心目中的这两人却不是这样的,卢植先生“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志”,主公则是“弘毅宽厚”,忍不住猜想,虽然相处短暂,主公仍然学得了老师的几分神韵。说不定其实两人意外地很有共同语言。
应该承认在这篇文里,师生两人是有我的现实折射的。比方说主公听到范雎的故事就眼睛发亮地微笑,又比如主公看到老师的评语总是不忍卒视。甚至几个主要剧情,灵感也是来自我和几位老师之间的互动;但我当然有进行艺术加工,所以多半没人看得出来我本来遇到的是什么事。
至于主公冀州之行被人阴了这件事,是我编的。我不怎么会写阴谋诡计,编完这个故事,自己都觉得太扯淡了,所以考虑了很久,是否应该正文不写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在作者的废话里告诉大家?但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对不起观众。结果变成了留了一个悬念、等待日后说明的写法,反而让这个故事的扯淡性更凸显了出来,让读者看完以后,多半会有一种“我裙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的坑爹感觉。
可能是因为本意想写吐槽向,也可能是作者态度有问题,写钟音我不像写青影那么严肃认真,有许多流行语乱入,卢植先生和主公那种似有似无的傲娇和卖萌的倾向就更无法否认了。other大大看后,表示有一种“恰同学少年”的感觉,所有人物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我写的时候一直担心人家可能看不懂我那些文言文是在扯啥,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所以只好再列参考文献。但是这些段落和译文实在是太长了,我只列出条目,有哪段没看明白我在扯啥的单独拎出来问我好了……
题目“钟音”释义:
卢植字子干,涿郡涿人也。身长八尺二寸,音声如钟。
——《后汉书·吴延史卢赵列传第五十四·卢植传》
五更待问,应若鸣钟。庭列辎驾,堂修礼容。穆穆帝则,拥经以从。
——《后汉书·桓荣丁鸿列传第二十七·桓荣传》
注:这是对桓荣的赞词,此人是汉明帝刘庄的老师,也是个名家大儒。
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
——《礼记·乐记》
翻译:钟声洪亮,洪亮就可以用来发号施令,有了号令就会使人充满勇气,充满勇气则战无不胜。因此,君子听到钟声,就会想到武将。
参考文献条目:
《后汉书·吴延史卢赵列传第五十四·卢植传》
《后汉书·董卓列传第六十二》
《后汉书·刘虞公孙瓒陶谦列传第六十三·公孙瓒传》
《三国志·魏书·二公孙陶四张传第八·公孙瓒传》
《三国志·蜀书·许麋孙简伊秦传第八·简雍传》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第二》
《三国演义·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立首功》
《礼记·曲礼》
《礼记·檀弓》
《礼记·礼运》
《礼记·礼器》
《礼记·乐记》
《礼记·射义》
《礼记·大传》
《礼记·曾子问》
《资治通鉴·汉纪四十七》
《后汉书·郭符许列传第五十八·郭泰传》
《战国策·秦策五》
《孟子·离娄上》
《孟子·公孙丑下》
《孟子·梁惠王上》
《周礼·地官司徒第二》
《诗经·小雅·鹿鸣》
《诗经·王风·黍离》
《六韬·文韬·守土》
《左传·隐公九年》
《庄子·内篇·齐物论》
《老子·德经·第四十一章》
《史记·孔子世家》
《尚书·夏书·五子之歌》
《列女传·仁智》
百度ID谜一样的赫敏,通称某赫、赫敏酱。
我的萌区如下:三观端正,性情激烈,长得不帅,演技好,死得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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